宋青拉着行李箱出站的时候，神情有些恍惚。他从人群里急切地扫视着，最后目光落定在了靠左的角落里，那是他朝思暮想的一张面孔了。宋青一路朝着云珠小跑过去，放下拉杆箱就想凑过面颊去拥抱云珠。云珠轻巧地避开了，让宋青扑了个空，不过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他很快又换了副面色：“伯母这件事情有点太突然了，我知道了也很难过。原来我还想这阵子有时间来拜访下她的，没想到……”
云珠皱着眉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她厌倦了一切成人之间为了某种目的而展开的表演行为，就如此刻宋青脸上的凝重是如此的不熟练，以至于她看着都为他感到尴尬。宋青是个出生就含着金汤勺的人，对于俗世的悲苦恐怕体会还没有那么深刻。让他搜刮肚肠来表演那么一段难过，也真是有些难为他了。
回去的时候经过一段尚在修建的路面，灰土和砂石堆在一旁，风一过就扬起一阵灰来。一路上云珠转动着方向盘都没有说话，宋青挤在汽车后座的杂物里，小心翼翼地通过汽车后视镜瞄着云珠的面色，有些坐立不安。宋青原来想要坐副驾，但是那儿放着云珠的包和几个袋子，上车的时候云珠示意坐后排，也由不得他来拒绝。
“这就是你的家乡呀，看起来很多新基建在做呢，估计后面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吧。看看路边这些新建的住宅高楼，可真是一点也不比上海逊色呢。”
宋青没话找话，试图想要打破这时候车子里尴尬的沉寂。这是一辆老款的现代汽车，看起来似乎很久没有人用过了，车子里的皮饰有点硬邦邦的，人一坐上去就有股奇怪的皮臭味道。他的印象中云珠一贯爱干净，在上海的车子也是定期送到4S店做保养，是个绝对不能忍受脏污的人。可是这会看着云珠开着这么一辆破旧的车子，宋青觉得与记忆里的女友样子有些分裂，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下意识地嗅了嗅鼻子，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
“你猜一猜这车当初我花了多少钱买的？”云珠并没有顺着宋青的话往下聊，而是突然开口问道。
“这……十五万？”宋青这辈子就没坐过廉价的车子，对于二手车的价格更加不得其门儿入了。云珠这样的问题对他来说，完全属于一个未知的盲区。
“五万……”云珠并没有回头去看宋青，只是略略调整了下坐姿，好让安全带勒住的地方更舒畅一些：“五年前，我逼着我妈去考了驾照，然后就想着给她买个代步的车子。一开始我买了一辆几十万的华晨宝马，她还生气了，说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好车。我觉得她冥顽不灵说不通，后来就把车子退了，又去找人买了一辆二手的现代。原来想着这个价格她总可以接受了吧？结果她还是念叨着我赚钱不容易，这纯属浪费钱，觉得我不该花钱在这种东西上。她宁可冬天继续骑着那辆破自行车挨着冻，也不愿意开车打热空调舒服点去茶馆上班。”
“伯母这是心疼你吧……”憋了好半天，宋青才蹦出那么一句话来。
“五万块钱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一件普通冬衣的价格，但是对于我母亲来说，那是一辆昂贵的车子，贵到她认为自己用了都是过于奢侈和浪费。”云珠说话时候的口气有些呛，她并不打算跟宋青客气:“你自己应该心里明白，我就是一个小城镇出身的女孩子，跟你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没必要勉强在一块。”
“可是…….”还没等宋青说完，车子却突然别停了。
云珠出了驾驶座，突然走向一旁的树底下。原来树底下有一只混血的土狗，脏兮兮的毛发，蜷缩在那儿，嘴里不停发着呜咽哀叫声，就像婴儿啼哭似的。云珠蹲下身去，伸手抚摸了下狗的脑袋，试图安抚它片刻。那土狗的肚皮翻上来，不停地吸着大气，云珠顺势望去，就发现它的后脚耷拉着满是血渍，显然是被别的狗给咬伤了。云珠每抚摸一下，它的身体就跟着颤抖一下，显然腿上十分疼痛。
“你们这儿有宠物医院么？要么咱们送过去看一看？”宋青倒是聪明，看一眼就知道云珠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不由得顺着云珠的意思建议道。
好像能听懂人话似的，那土狗可怜巴巴地盯着云珠看，舌头垂在嘴边像块粉色的烂布一样，它很害怕眼前的人会不管它直接走掉。土狗应该是很痛苦了，但是它并没有因此失去活下去的念头，它看起来还很想活下去。云珠突然想起以前在美国的时候，图书馆里看过一本关于安宁养护的书。里面有提到，不管是动物还是人，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活下去都是最本能的反应。那么母亲呢？在她心梗猝死的过程当中，她是不是也是经历过片刻的挣扎，并不想离开的？云珠脑海里再次涌起了母亲的面容，她痛苦地心脏都有些发疼。
此时此刻，在一旁看着的吴玉凤却是直叹着气：“你这孩子，人家都以为你冷漠无情，冷血得很，其实根本就不是呀。妈还不知道你么？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就是上学路上遇到一只误食老鼠药的鸟死了，都会心痛地掉眼泪呢。”
宋青转身走回到车子旁，从汽车后备箱里拿出自己的行李，找出一块长长的白毛巾来。他铺到地上，想要把狗给包好，这样可以方便抱进车里。那土狗哼哼唧唧地被宋青包裹住，它显然不晓得这两个人类最后会怎么对待它。在软绵绵的毛巾里，土狗本能地挣扎了两下，最后也只能由着人去处理了。
关上车门，云珠踩下油门，加快了车子的速度。绕过这段修建的路面，前方的路很快就平坦起来了。吴玉凤坐在副驾座上，一会望着云珠肃穆的侧脸，一会扭头看看后面抱着土狗的宋青，心下开始琢磨起来。刚才从高铁站一路过来，看云珠和宋青的表现和对话，显然两人是多年的朋友了。她生前最关心的还是云珠的终身大事，几次电话里问云珠有没有男朋友了？云珠都是有些不耐烦地将话题带过，要么就是把电话挂断了，似乎都没有丁点谈恋爱的迹象。结果没想到，云珠怎么不声不响地谈了这么个男朋友了？竟然还是她不知道的人…..
谈朋友这么大的事情，云珠都把自己瞒得这么好。如果不是因为吕祖垂怜可以回人间看一眼，恐怕到死她都还不知道女儿这件事呢。吴玉凤越想越觉得不对味，有些泄气地仰在靠垫上。她一向觉得云珠优秀，靠着自己考上了申城大学，而后又到拿了全额奖学金去了美国继续深造博士。这一路走来，云珠也不知道是吃了多少苦，吴玉凤也自然希望女儿最后能有个好的归宿。刚才听两人谈话的意思，这个宋青显然来自上海一个家境很好的家庭，看起来高高大大的个子，也是一表人才的，工作应该也体面，这样看倒是也能配得上云珠。只是为什么听起来云珠好像有些不大高兴他来？两个人又发生过什么事？此刻吴玉凤心中有许多疑问，但她都没有办法直接得到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