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吴玉凤再次来到纯阳殿清扫,与往常一般与吕祖说些心底话。没料着周围突然飘过一阵白烟,骤然出现一位道骨仙风,头戴华阳巾,手捻长须的长者。吴玉凤先是一愣,而后认出了眼前这位是与纯阳殿神像一模一样的面容,难道这是…….
“吕祖!”吴玉凤连忙扯住吕祖的袍袖声声哀求着,连恳请吕祖能帮她回人间探望女儿云珠。
吕祖让吴玉凤起来,好言宽慰道:“谅你爱女心切,本座特准你回到人间一周时间探望。但你需记住两点:一者,即便见着了爱女,也不许现身或是干扰人间秩序;二者,你不可久留人间,至多只可停留一周时间。若是超过一周,那黑白无常必定来拘你回地府受刑,届时就算是本座也无可奈何,望自谨记。”
“可是…….”还没等吴玉凤来得及把话说完,吕祖早已掸了拂尘消失于一片茫茫白雾之中。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觉得眼皮子愈发地沉重起来,身体亦是不听不得她自己使唤了,迷迷蒙蒙的,一下就昏睡了过去。
在梦中,仙人洞内的乳泉凌空而下,一点点滴到池中。吴玉凤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整个人被轻托到了池面上,而后一阵黑色旋风渐起,她被裹挟着一路进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渊里头。也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等到她再次睁开眼睛,发现周围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粉色的印花床单,新刷了清漆的衣柜、梳妆台,还有墙上挂钟的指针滴答走着……
她怎么突然回庐山城北的家中了?!不是说好送她回上海看女儿的么?难不成吕祖说的话也不作数了?吴玉凤惊诧地望着周遭的一切,有些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这时候,卧室外头响起了一阵开门声,吴玉凤连忙跑了出去定睛一看,眼瞳里渐渐出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那是一名年约二十八九岁的女子,身材高挑纤瘦,穿着一件素净的白色衬衫,衬衫的下摆束进了淡灰色的高腰裤里,挺拔的身姿中透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吴玉凤的女儿裴云珠了。
这会并不是大学的学校假期,明明是给学生上课的时间点,云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说起来云珠一向不喜欢来城北这个家,偶尔有几次过来也是一副敷衍了事的态度,就在门口跟吴玉凤淡淡说上两句也就急着走了。吴玉凤有时候想,或许是原来的家实在太破旧了,跟女儿现在的身份也有些不匹配了。她完全可以理解女儿的态度,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真当巴不得女儿天天都住在生活条件好的房子里,也不愿意看到女儿回老家破屋将就。
好在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当地政府的帮助,又是出钱,又是出力的,这整个小区总算是焕然一新了。吴玉凤就想着女儿若是回家来看一看这新环境,或许也能觉着舒心许多。可没想到都没等到亲自跟女儿说这些喜讯,她竟就突发心梗离世了…….
一想到这些,吴玉凤就觉得心里头满是心酸和烦躁。她拼命在云珠面前挥了挥手,非常想知道为什么女儿会突然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儿。难道她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么?又或者是工作上出了什么问题了?吴玉凤越想越着急,做着各种夸张的动作,可是任凭她如何手舞足蹈舞想要引起女儿注意,云珠都不为所动。
渐渐的,吴玉凤情绪逐渐有些失落,也有些难过,她多想此刻上去好好抱一抱女儿,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她又不得不告诉自己,云珠此刻的的确确是看不到近在眼前,却又阴阳两隔的她了……
“衣服也不知道拿出去晒下,都腌出一股子霉味了……”云珠走到卧室,缓缓打开衣柜大门,一堆衣服凌乱地叠在一块,显然是母亲生前许久没有收拾过这里了。一股子衣物发霉的味道随之扑面而来,呛得她连连咳嗽了几声。
云珠不得不将衣服往床上摊开,慢慢的一件件收拾着。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发现随着年纪渐长,似乎跟印象中的母亲越来越像了——嘴上虽然抱怨着,手里的活却始终没有停下来。人果然是看基因的生物,遗传的宿命无论如何怎么都逃不开,包括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一些东西也是如此,云珠自嘲笑着摇了摇头。
起了球的线衫,掉了线的长裙,染了色的裤子…….叠了一件又一件,竟就挑不出一身像样的衣服来。收拾到最后一件翠绿色的旗袍的时候,云珠的手突然顿在了半空中,久久落不下来。吴玉凤坐在一旁,长长地叹了口气。这身旗袍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之前她在庐山茶馆的工作服,平时她就负责在茶馆所属的茶园帮忙制作云雾茶,或者在本馆负责帮客人冲泡茶水。
庐山的云雾茶历史悠久,乃是十大名茶之一,以“味醇、色秀、香馨、液清”而享誉全国。云雾茶独特的“峰奇山秀水清茶”的韵味,正是依托了当地特有的制茶工艺。而吴玉凤生前工作的茶馆所承包的茶园也很是特别,既得了山下长江、鄱阳湖水汽上升的凝结之力,又得了山上云雾下沉的精华,两两交汇之间,也就孕育了得天独厚的云雾茶。
既要制茶,又要泡茶,吴玉凤东奔西走工作时间久了,这亚麻的旗袍洗了又洗,早就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满是泛黄褶皱的痕迹。云珠突然起身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而后终于在角落找到些许针线。原来她发现母亲的这身工作旗袍的裙摆上,菊花图样早已经脱线破损地不成样子了。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她就那么鬼使神差地找出针线来想要修补一下。
实则云珠并没有怎么专门去学过针线绣活,不过是当年吴玉凤为了养家糊口,在茶馆工作以外还找了绣厂的零活来做。云珠有时候就在身边看着,久而久之的,很多针法和手法也就耳濡目染地会了。云珠也曾跟吴玉凤提过,想帮她做绣活贴补家用,减轻下家里的负担。可但凡每次云珠提起,吴玉凤就会有些生气地赶她去看书、做作业。吴玉凤的口头禅云珠都有些听腻了:“你要多用功,好好学习,别的杂事都不要管,一定要争气,考上好大学。”
近年来,云珠在上海忙着上课、写文章、申请基金,也有些年头没有摸过针线了。母亲那件工作服上的菊花,原本是配了两片墨绿的叶子左右平铺着,在刚拿来的时候颜色鲜亮也很立体。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母亲一个人挑起这个家,也许久不怎么打扮了。这身旗袍穿在母亲身上的时候,还能看出一些属于这个年纪女人应有的风姿。云珠不是没见过茶馆里头其他人穿一样的旗袍工作,可在她眼里看来就属母亲穿得最特别。
可是这些话,她从来都没有当着母亲的面说过。而现在,她已经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