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李大越说越过，吴玉凤知道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连忙急促地推着李大走人。不知道为什么，关门的刹那她觉得心里头有些烦躁，脑子里一直转着李大刚才说的那番话。李大这人的确刁钻，净拣了她心里话来说。这么多年孤儿寡母下来，要说她一个人真坚强到不需要任何肩膀，那肯定是假的。她到底是个女人，普普通通的女人罢了。比起情情爱爱的个人感情，她更在意的是云珠往后出庐山上大学的事情。听说外头大城市什么都贵，的确哪哪都要花钱，她一个人供云珠上大学到底是力量单薄，赚钱的速度怕是赶不上外面消费的速度。
人家青春期的女孩子，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恣意飞扬的样子去上学的，她家云珠就难道非得要灰头土脸地去么？谁家父母不想看着孩子体体面面地去外头上大学的？她也想云珠多整几身像样的衣服，多弄点好的随身物品，吃饭什么的也不用太计较，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可是理想是丰满的，现实却又很骨感。一切道理她都明白，可是钱又该从哪里来呢？
再退一步说，等到云珠上大学了，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了，这要是万一谈了男朋友，人家在意她家里没有父亲这事可怎么办呢?又会不会对云珠这样的身世有芥蒂，或者会对她不够好？甚至万一出任何问题，她们家里真是很难找到一个可以帮她们母女撑腰的人……李大的话就像在吴玉凤原本平静的心里打下了一颗子弹，涌起了许多涟漪，让吴玉凤多年的坚持显得有些单薄和飘摇。
她孤孤单单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而后起身走到云珠的房间打开衣柜，想着先把云珠冬天的衣服都给收拾出来晒一晒，过阵子该给孩子换冬衣了。这个时候，她的指尖突然触到了一团灰色的柔软的东西，那是一件鸡心领的灰色毛衣，是从前云珠父亲还在世时候穿过的。他去世以后，这件毛衣就一直压在了箱底。吴玉凤情不自禁地把毛衣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毛衣在台灯下发着一阵淡黄色的微光，莫名让吴玉凤想起了刚才李大盯着她看的眼里发出的亮光。
吴玉凤自己也吓了一跳，赶忙摇了摇头要把这种奇怪的回想给从脑子里赶出去。她找了一个装着织毛衣竹针的小篮子，将毛衣放了进去。说起来这件毛衣还是当年她亲手给亡夫织的，一看见这衣服就能让她想起对方当年的身形宽度，还有那些在灯下织毛衣琴瑟和谐的日子。当年与丈夫初婚的情景是她这辈子难得开心的时候，一想到那些过往，她的心里就又慢慢恢复了平静，而后沉浸到了那种特有的舒缓情绪之中。
在家里休息了两日，吴玉凤就有些坐不住了，茶馆的老板娘是出于一片好心才给准了一天假，她也不好不接领子就直接顺势偷懒。茶馆一直缺人手，她这一天不去只怕是会乱了套了。没承想，她人才到了茶馆，就看见李大竟然在那儿勤快地抹桌子、拖地，放置杯碟器具。见吴玉凤来了，也只是笑哈哈地打了个招呼，也未有急着解释什么。老板娘使了个眼色，意思让吴玉凤角落说话。两人嘀咕了一阵，吴玉凤这才晓得，原来她没来茶馆的这两天，都是李大自发过来帮忙做些活，算是帮吴玉凤代工。这样当月的工资也不必扣下，吴玉凤还是可以领当月的足额薪水。
李大开出租车一天赚的钱，可比这小茶馆里面赚得要多太多了。可是他不请自来，不仅带着大鹅去她家里探病，甚至还主动来茶馆帮忙代工干活，这便让吴玉凤多少有些摸不清头绪了。但是她绝对不是一个爱占别人便宜的人，李大越是这样，她心里头就越是觉得愧疚和不好意思。也因此李大再度开口邀请吴玉凤去他家坐坐，认一认他家的路的时候，她倒是有些不好拒绝了。
李大的家在城南，原来是国营工厂的单位宿舍楼，是他几年前从人家手里转来的二手房。吴玉凤一个人爱干净惯了，也许久没见过邋里邋遢是什么样子了，这一进李大家里，她瞬间就有些愣住了。酸臭的酒槽味，混杂着一些袜子和脏衣物的汗臭味，甚至还有一些卫生间通风不好，传来的隐隐尿臭味道。表面上看这家里是稍微收拾过了的，可是长久无人在意的这个房子显然已经被各种东西腌入味了。吴玉凤但凡吸口气，便觉得那味道直接冲到了天灵盖，整个人脑门都熏得嗡嗡作响。这就是一个大老爷们带着两个儿子的小家了，她想象过有多邋遢，但现实看起来似乎比想象得更糟糕。
但是不管怎么说，来都来了，总归是人家邀请她来做客的，总不好说道什么。吴玉凤压下心底的洁癖，只是脸上笑着跟着李大在客厅桌前落了座。李大看起来今天是专门收拾过自己了，胡子刚剃过，下巴是隐隐透着趣青的颜色，一件宽松地起了球的黑色线衫也没收住隆起的啤酒肚。
“我今天给你拉个二胡好不好？”李大似是一早就准备好了似的，从一旁桌角拿起一把二胡，直接搁置在腿上。起先他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位置，调整了一下坐姿，而后又斟酌着把二胡与腿之间的角度给移了下。他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吴玉凤的脸上神色和反应，一边低头刻意去闻了闻手里那把二胡，似乎很享受二胡传出来的木头味道。
吴玉凤有些诧异，她原来以为李大是让自己来随便闲聊两句的，没想到竟然是让自己来听小曲的。她不知道李大酒精葫芦里还卖了什么药，只能屏声静气地看着李大手里的每一个动作，等待着琴弓拉动的时刻。李大的手指很粗糙，手指头的边缘细缝里黑乎乎的，还有一片死皮干得翘起。他先是清了清嗓子，而后煞有其事地把头甩了一下，嘴巴狠狠地往下一抿，脸上出现一种气吞山河般的悲壮之感。
等到拉响了声调，却没想到是一曲《八月桂花遍地开》。这原本是轻快跳跃的曲调，小臂和手腕联动之间音符流转，有些学二胡的孩子都能拉得上手。可是没想到李大牛头不对马嘴，竟然找错了调子。拉了半天弓，摆了十足的架势，最后出来的还是这种不伦不类的效果……虽说吴玉凤不是一个拉二胡的人，可是没见过猪跑，也是吃过猪肉的。李大这二胡究竟拉得怎么样？吴玉凤就算是个外行，这会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那叫一个一塌糊涂，连个初学的孩子都比不了。这就有些啼笑皆非了，看他那认真的架势，还以为是秀才艺来的，结果最后出来的竟是这么个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