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还是承认了,承认是有那么一个男人,还是茶馆的老客人,也的的确确就是课间同学们口里说的那个出租车司机了。在云珠出生的八十年代,私家车在城里并不是那么常见的玩意,买得起摩托车的都还得是万元户。因而会开车,能转动那个方向盘,在当地还是很稀奇的事情。一个人但凡说起自己是司机,无不会引来旁人羡慕的目光。但是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车子逐渐走向了千家万户,许多时代的滤镜也被消除,而开出租车又成了奔波、劳碌的代名词。
在云珠的眼里看来,母亲勤劳、善良,并不是这样一个随便的男人所能配得上的。她望着母亲的眼神很奇怪,嘴唇紧紧绷住,眼圈都是发乌的,就像是心底积攒了许多的悲哀,又像是随时随地要被说不出口的恼恨给憋疯了。
“你们都已经私下接触过了?他来过家里么?”云珠劈头盖脸便质问了一声,语调里还带着颤声。
这一声质问显然在吴玉凤的意料之外,她不曾想过有一天女儿会这样问自己。一时间她心下乱了,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吴玉凤虽然没怎么念过书,但是很清楚云珠现在正是青春期,也是感情神经敏感的时候,她说的任何一个字都可能引来误解,她不愿意为两人本就沉重的母女关系更添新的重量。
“妈妈!你回答我!你们是不是已经在一起了?我是你女儿,又不是你需要防着的贼,为什么你就不愿意正面回复我的问题呢?!你就不能跟我说一句实话么?”云珠的喉咙一哽,几乎已经快要哭出声来了。
“不,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云珠。妈不知道你在外头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也不知道你究竟误会了什么。那个李大吧,确实来过咱们家里。但也就是我病了,他作为普通朋友来看看我,这并非是什么男女朋友的关系。我对他其实也不熟悉,真说不上什么喜欢,也就是人家来了,当做客人礼貌招呼一下,咱们总不能板着个脸耍架子吧?而且,别说妈压根就不会谈什么朋友了。如果我真的谈朋友了,肯定也是会第一时间会告诉你的,哪里会瞒你呢?”吴玉凤连忙否认,她实在是不知道云珠究竟听到了什么风声。就算她竭力想要控制事态的发展,不愿意多说什么,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只能硬着头皮把事实给说出来了。
“你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既然都已经让一个陌生男人进家里了,还说你们只是普通朋友关系!妈妈,你真的觉得我傻么?还是认为我年级小,什么都不懂就可以随便诓骗我?你们要是不熟悉,一个男的怎么会无缘无故就找上门来呢!你既然让人家找上门来了,还会怕别人嚼舌根么?你知不知道你们偷偷摸摸做的这些事情,都已经传到我学校里去了么?!两个人在一起就在一起好了,还撒什么谎啊!你就非得要把我当傻子,让我在学校抬不起头做人才好么?!”此时的云珠有些崩溃了,满是委屈地诉说着,她简直不敢相信同学们所说的竟然都是真的。
吴玉凤一瞬间突然就明白了,今天云珠为什么会回家来了。原来孩子在学校里头听到了风言风语,是跑回来兴师问罪来了。起初她还当是怎么回事,以为就是学校里头住不惯了,想家了,还想着要给云珠做点好吃的。可是此情此景,都闹成这样了,她还能怎么办?云珠悲愤难当,仿佛蒙受了巨大的欺骗。而她就是那个让云珠伤心、失控、落泪、控诉的人……
母女俩已经说不清楚究竟是有多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明明两个人面对面,靠得是那样近,可是云珠嘴巴里头说出来的话却是针针扎在吴玉凤的心上。她第一次见到女儿发这样大的脾气,完全没有一点顾忌,就那样把心底的担忧与愤怒给坦白了出来。这种愤怒中甚至隐隐还带着一种女儿角度的撒娇,控诉的背后带着一种既渴望又害怕失去的矛盾,这一切都显示得如此明明白白。此时此刻,母女俩的角色仿佛是倒过来的,女儿骄傲又强势,母亲怯懦地不停退缩,没有人可以从这一场争执中全身而退。两个伤痕累累的人,却没有一个可以调停的中间人,两败俱伤似乎就是必然的结果。
很多年以后,云珠再想到这一段画面,脑袋里出现的词就是“不可理喻”。她在自己青春期的节点上,用一种孩子气的幼稚方式去发泄自己心中的不解与不满。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情绪的发泄与输出,她是没有继续憋闷在心里了。但是她的母亲呢?母亲从来都是一个善于纾解的人,甚至连哭泣都是偷偷背着她的,又什么时候在她面前袒露过任何的脆弱和无助?与身体的疲惫相比,精神上的打击远比一切都要快速和致命,这把本就脆弱的母女关系继续推向了深渊。
生活早已经把母女两个人都折磨狠了,母亲许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只是默默地去承受一切该的、不该的,荒诞到仿佛她原本就是这样吃苦的命。如果这个时候,家里头但凡还有第三个人在场,至少还有转圜和过度的余地,也不至于需要这样继续在伤口上撒盐。但是偏偏她们就只有母女两个人,没有多余的人会出现在这里。而到了最后,她作为一个女儿,也丧失了应有的理智和行动,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折磨着她的母亲,像个幼稚孩子一样无理取闹,还觉得理所应当。她真的是大家口中懂事的那个女孩么?她真的有那么好么?那些隐秘的东西全都深深埋在心底,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使得云珠从恶梦中惊醒,深深受着内心的煎熬,却又无人可以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