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得足够近了，云珠此时才可以看清楚母亲的面庞——瘦弱、憔悴，面色黄不拉几的，皱纹深深的，头发好像都比以前稀疏了。平时吃饭营养跟不上，气血肯定不足，就算是吃中药也是治标不治本。
那个开车的……
简单的一句话，却像点中了埋在吴玉凤心底的炸弹，瞬间炸开了花。仿佛一股强大的冲击波迎面袭来，骤然就把吴玉凤给狠狠推了一把，整个那叫人仰马翻。她脸上的皱纹一瞬间都跟着挤压在了一块，失神地望着云珠，嘴巴挪动半晌确实说不出话来。吴玉凤似乎是在努力地让自己保持平静，但是又试图从某种可怕的现状里想要逃脱出去。她哆嗦着，狠狠地吸了口气，紧随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呛得浑身发颤，连带着整个人弓起身来，可怜巴巴地像个老太太。
云珠看得出来，母亲这会着实有些乱了，她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桌子上乱窜，好不容易找来搪瓷杯，仰头“咕嘟、咕嘟”就喝了一大杯水下去，似乎试图在平息此刻心底的慌张。这不像母亲啊，云珠心底想着。如果母亲跟那个开出租车的李大，的确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一切仅仅是同学之间以讹传讹的玩笑话，她一定会义正言辞地说没有这回事。可是母亲慌了……甚至有些乱了……她甚至还没有直接问母亲，两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就是随口那么一句话而已，竟然就紧张成了这样……
仔细论起来，云珠确实算是个早熟的孩子。自从父亲去世，寄人篱下以后，云珠早就习惯了生活中只有她与母亲相依为命的事实。她认为的亲情生活就是只有两个人，不管日子多难过，那就是如此这般简单，不会再有任何的变化。即便她曾经从学校图书馆的书籍里看到过爱情的故事，即便她晓得成年人总是出双入对的，但是青春期的云珠在感情上到底还是懵懵懂懂的。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有一天她的母亲还可能会爱上父亲以外的别的男人，或者说她会与其他陌生的叔叔再次深度的链接起来。她潜意识觉得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也不愿意这样的事发生。
想着想着，云珠暗自苦笑，又为自己在学校的失态的行为感到羞愧。放学的时候，她听到同学们看着她窃窃私语，后来才知道都在说她的母亲行为似乎有些不检点，跟一个开出租车的男人厮混在一块了。传闻中，两个人已经打得火热，每天都在庐山茶馆眉来眼去的。一个丧夫，一个丧妇，两个名词凑在一块似乎就是天然的干柴烈火，还带着某种禁忌般的绯闻特质。整个庐山城就那么点大，一点点小事很快就从街边传到了学校里面，如草原上的野火迅速蔓延开来。那一瞬间，一向冷静的云珠按耐不住了，仿佛那些野火全部席卷了过来，在她身上统统燃烧了起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就径自冲向了那些人，然后直接把课本全部都砸在了地上，用尽全身力气大喊着：“你们都给我闭嘴！”
一向不大说话的裴云珠，此刻眼睛已经急到通红，她浑身上下的肌肉都是绷紧的，好像随时还会变成一根铁棍砸向那些对着母亲说三道四的人。为了维护母亲的声誉，她使劲了全身的力气，寒冬腊月里竟然弄出了一身的汗水。班主任老师闻声而来，看到了凌乱的现场，很快她从学生七嘴八舌的说法里提炼出了主要问题。云珠是整个年级学习最好的学生，老师们都想保护的独苗。“沉得住气，以后一定能干大事”，是老师们一贯对她的评价。看着云珠失魂落魄的样子，班主任老师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甚至有些无所适从。教书育人多年，她们对学生的评判总是带着经验上的准确性。而此刻的云珠却是如此的陌生，仿佛颠覆了她们之前的预判。
“对不起……”云珠蹲下了身子，拾起了方才被她摔掉的那些课本，然后朝着老师和同学们深深鞠了一躬，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要做个好学生，要考个好大学，这是母亲对她的一贯要求，她也的确一直成为别人口中什么都优秀的孩子。但是今天她失态了，还是在所有曾经对她抱有殷切希望的老师和同学面前……云珠觉得心里头很懊恼，但是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为此后悔。事情做了就做了，如果这样就可以维护母亲，那她心甘情愿去背负一个“坏学生”的名头。
但是实际上呢？母亲是不是真的跟那个开出租车的李大有什么瓜葛？会不会是其他人捕风捉影，故意这样来编排母亲的？还是说母亲真的跟这个男人已经有了什么感情发展，只是没有告诉她而已？云珠怅怅地回到宿舍，最终捱不住心里的煎熬，还是决定打包两身衣服就回家去看一看。
方才回家的公交车上，云珠心里有些难受，她想起每次跟母亲通话都是急匆匆又草率的，甚至都没来得及把内容听清楚了，就给挂断了。其实她只要多留出来几分钟，哪怕是多一分钟时间，或许母亲也会告诉她一些日常的事情吧。想到这些云珠就无法平复心情，只是发狠地抓着自己的脑袋。她的心里有个大洞，洞口黑漆漆的，见不到底。她必须要死命拉扯着自己，才不至于掉进去。
喝完一杯水，吴玉凤稍稍镇定了一点，落寞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瘫软地像一滩泥巴。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是有个开出租车的男人，叫李大，你见过的，经常会坐在茶馆第一排看星子大戏的那个。他确实…….不过云珠，你放心，妈心里头都知道，这辈子我都不想再找别人了，就想着好好打工赚钱，给你攒钱上学、结婚、生孩子。我也不知道是谁跟你嚼舌根，竟然会让你误会，认为我……总之你一定要相信妈妈，好么？”
话音落地，吴玉凤下意识地喘出一口大气来，她觉得背后都被汗水给濡湿了，冷冰冰的，黏稠地让人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