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击撕咬被杀猪刀勘勘挡下,鱼齿一口便把半寸厚的杀猪刀铡了个月牙。这黑鱼成精把朱瑾当了鱼食,想着撕碎了当粥好消化。朱瑾略识水性,却远不及土生土长,水养水饲的鱼儿灵巧。这漩涡吸得朱瑾狠呛了两口水,四腿乱蹬,听着后面那黑鱼用牙当当咬切的声音,这烫手的水里却也是脊背发凉。
怎么扑腾也免不了沉底的结果,朱瑾趁机在水下憋了一会。不过这水被漩涡搅的浑浊不堪,黑鱼也是一时失去了目标,只得一圈一圈地围着猎物旋转。朱瑾抓紧吸了口气,便又被漩涡吸到池底,巧的是双脚蹬到了一块岩石,不再是稀软的泥底。一借力便在池底窜出老远,再扑腾几下,用手抠着池底便摸到了池边的水草。
爬上了岸的朱瑾大口喘着粗气,皮肤被烫的通红。杀了不知多少畜生的朱瑾今天差点成了畜生,恨得牙痒痒。爬上岸又爬远了七八步才喘得粗气,又冒了冷汗摊在地上,抬着头看着那黑糊糊的池水冒着热汽,就如地狱里的油锅一般,鼓起来一个一个泡泡。靠近朱瑾上岸的水里冒出来比池水更黑得多的一只眼睛,盯得是朱瑾阵阵凉。
一整日一整日的不再敢靠近那池塘,哪怕是走到那往池子的石板路上也要绕的更远。打水是也去断墙外蛮远的井里,更不像往常撒尿的都撒在池里,朱瑾恨不得都尿在被子里。
可是说,越想越气,猪本就是畜生,自己也是随心所欲的控制得了,就一条憨头脑的黑鱼怎么也能令自己如此这般好笑。
转着池塘围堰朱瑾是磨着牙,怎得能让鱼给耍了。这池塘由早年间这荒地上的富家辉煌时候造的景,依山而建。围堰后期垒了半圈,剩半圈雕的半个石头山,山上又雕了些亭台楼阁的基座,上面的木制早因不知哪年的邪火烧成了灰,池子下面是朱瑾开的一片田地,习惯年年种些萝卜白菜一类,冬日雪大时便有了口粮不至于饿死,而在这池塘下开垦土地也是方便灌溉。虽然朱瑾完全不懂怎么料理田亩,但省事他是最经的。围垒的那半圈年久失修,少部分石头滚落,露出多年池子沉淀又干结的土块,这便是较薄的池塘壁那块豁口。
朱瑾是转了三天才想出这个主意,也不管园子里的那几颗剩菜了,今日定要竭泽而渔。徒手挖开池塘那壁,最开始紧紧是接近塘底的一个小洞口,仅是一点点水流带着泥沙。接着是越来越粗大的水柱和黑黑的泥沙,冒着热气从那个不断扩大的孔隙中喷射出来。朱瑾是一边挖一边骂,怎能让那畜生骑在头上。
越想,那口憋在胸口的闷气就越是灼烧他的五脏六腑。他磨着后槽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娘的……一条黑鱼,一条长了牙的黑鱼,就能把老子逼成这样?”他啐了一口唾沫,脸上横肉抽搐,“猪是畜生,鱼也是畜生!是畜生,就得被人吃!”
这股邪火支撑着他,让他不再去想那漩涡的吸力、那铡刀般的利齿、那滚烫的窒息感。他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这口池塘,寻找着复仇的契机。
这池塘是早年间此地富户辉煌时造的景,依着一段天然的山势而建。围堰是后来垒砌的,只有半圈,另外半圈直接利用雕琢过的石头假山,山上还残留着些亭台楼阁的石基,上面的木结构早已不知毁于哪年哪月的一场大火。池塘下方,是朱瑾自己开垦出的一小片菜地,年年种些萝卜白菜,指望它们熬过寒冬。当初选在这里开垦,图的就是取水灌溉方便——虽然他种地的手艺粗糙得可怜,但省力气的事儿他最在行。
也正是因为这长期的取水、冲刷,加上年久失修,靠近菜地的那一侧塘壁,显然比别处要薄得多。几块石头已经松动滚落,露出了底下被水流常年冲刷、又经日头暴晒而干结硬化的泥层。那里,有一个不甚起眼的豁口。
朱瑾的目光最终就钉在了那个豁口上。
他绕着那豁口转了又转,用脚踢了踢那裸露出的、硬中带软的土壁,一个疯狂又直接的主意在他那被屈辱和愤怒填满的脑子里成型了。
“挖开它!”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他才不管下游那几畦刚冒出点绿意的菜苗了,今日,就是要竭泽而渔!就是要那黑了心的畜生尝尝离水的滋味!
说干就干。朱瑾返身回他那破屋里,翻捡出几件称手的家伙——一把刨土用的短柄镢头,一把砍柴的钝斧,甚至还有那柄被黑鱼铡出个月牙缺口的杀猪刀。他掂了掂杀猪刀,看着那崭新的豁口,眼角又是一跳,狠狠骂了句粗话。
正午日头最毒的时候,朱瑾赤着膊,开始了他的工程。
他先是用镢头小心地刨开豁口周围松动的石块和干硬的泥块,最初只是一个小洞,只有一股细小的、裹着黑泥的热水流嘶嘶地喷射出来,溅在他通红的胸膛上,烫得他一个激灵。
但这丝毫没能阻止他,反而刺激了他的凶性。他吐气开声,肌肉虬结的手臂青筋暴起,镢头挥舞得更快更狠。他一边挖,一边喘着粗气咒骂,骂这鬼天气,骂这烫水,骂那该千刀万剐的黑鱼精。
“狗日的畜生!骑到老子头上屙屎!让你横!让你咬老子的刀!等你没了水,老子看你还横不横!老子要把你剁碎了喂野狗!不……老子要亲口吃了你!嚼碎你的骨头!”
汗水如同溪流般从他额角、脊背滚落,混着喷溅上的热水和黑泥,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恶鬼。镢头卷刃了,就换斧背砸,斧头钝了,甚至用上了那豁口的杀猪刀去撬。他的虎口被震裂,渗出的血丝混入泥水之中,他也浑然不觉。
那洞口在他的疯狂挖掘下不断扩大。从最初的细流,变成胳膊粗细的水柱,再到宛如巨蟒出洞般的汹涌奔流。温热的、散发着硫磺和腥气的池水,裹挟着大量漆黑的淤泥和沉淀物,轰隆隆地冲向下方低洼的菜地。
菜苗瞬间被淹没、冲倒、吞噬。肥沃(或者说曾经肥沃)的泥土被冲刷流失,露出底下更深的黄褐色底泥。水流奔腾,势不可挡,在菜地里肆意横流,开辟出新的水道,朝着更低洼的地方漫去。
朱瑾站在不断坍塌扩大的缺口旁,看着这带着他怒火的洪水肆意奔流,听着那震耳的哗哗声,胸中的恶气总算找到了宣泄口,不由得发出一阵嘶哑而快意的大笑。
“流!给老子流干!哈哈哈!”
这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池塘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着。原本笼罩在水面的厚重热气渐渐变薄,露出黑绿驳杂、丑陋的池岸。池水越来越浑浊,翻滚搅动,仿佛水下有什么东西正因巢穴被毁而陷入最后的疯狂。
朱瑾喘着粗气停下手中的活计,拄着镢头,死死盯着水面。他能感觉到,水下那个强大的存在正在变得焦躁、恐慌。漩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垂死挣扎般的剧烈扑腾。
终于,当最后一股巨大的水流冲出缺口,池塘底部大部分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景象触目惊心。池底并非全是淤泥,靠近假山的那边是凹凸不平的岩石,而中间和靠近缺口这边,则是深可及膝、甚至及腰的乌黑烂泥。此刻,烂泥表面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泡,破裂开散发出更浓烈的腥臭。各种被冲刷出来的杂物半埋其中——枯枝、烂叶、不知名动物的细小骨骸……而在那片烂泥的中央,一个巨大的、强健的黑影正在剧烈地、笨拙地扭动挣扎!
正是那条黑鱼精!
它失去了水的浮力和庇护,庞大的身躯成了累赘。坚硬的鳞片沾满了粘稠的黑泥,往日能轻易劈开流线的矫健身形,此刻只能在泥沼中可悲地拍打、翻滚。它那张布满利齿的巨嘴徒劳地开合着,发出沉闷的“啪啪”声,露出月牙缺口的杀猪刀留下的耻辱印记似乎也在隐隐作痛。那双比池水更黑的眼睛,此刻映照的不再是猎物的惊恐,而是明晃晃的天空和那个一步步逼近的、散发着杀气的复仇者。
朱瑾看着这景象,快意如同冰冷的泉水浇遍全身,驱散了连日的恐惧和憋闷。
他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笑容狰狞可怖。
“狗东西,你也有今天!”
他呸掉嘴里的泥沫子,紧紧握住了那柄豁口的杀猪刀,一步步踩进温热的、没脚踝的淤泥里,谨慎地朝着那挣扎的黑鱼逼近。尽管鱼已离水,但那垂死挣扎的劲头依然惊人,尾巴每一次拍打都溅起大片腥臭的黑泥。
距离越来越近。黑鱼感受到了威胁,挣扎得更加猛烈,巨口猛地朝朱瑾的方向咬合,却只咬到了一团空气和烂泥。
朱瑾看准机会,一个侧步避开鱼头正面的威胁,猛地扑了上去,用尽全身的重量,将整个身体压在了黑鱼冰冷滑腻的脊背上。同时,他左手死死抠住鱼鳃部位,右手那柄饱经沧桑的杀猪刀毫不犹豫地、精准地、带着他所有的恨意和力气,狠狠捅进了鱼鳃深处最柔软的要害!
“噗嗤!”
一声闷响。滚烫的、带着腥气的鱼血喷溅而出,溅了朱瑾满头满脸。
身下的黑鱼爆发出了恐怖的力量,整个身躯疯狂地弓起、扭动,几乎要将朱瑾甩飞出去。鱼尾拍打得淤泥四溅,周围如同下起了一场黑雨。朱瑾双目赤红,咬紧牙关,整个人像钉在鱼背上一样,左手死死抠住不放,右手握着刀柄在里面疯狂地搅动!
“死!死!给老子死!”
他嘶吼着,宣泄着。这是一场最原始、最血腥的搏杀。没有水的庇护,猎食者变成了猎物。
黑鱼的挣扎从猛烈逐渐变得无力,扭动的幅度越来越小,最终,那强健的身躯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后,彻底瘫软在了淤泥之中。只有那双黑色的眼睛还圆睁着,倒映着天空,却已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死寂。
朱瑾又等了一会儿,直到确认这畜生真的死透了,才猛地拔出刀,脱力般地从鱼背上滚落下来,四仰八叉地躺在旁边的烂泥里,胸膛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赢了。
他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突然发出一阵意味难明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池塘里回荡,惊起了远处断墙上的几只乌鸦。
休息够了,他爬起身,开始处理他的战利品。这黑鱼实在太重,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从泥潭里拖拽上岸。光是刮鳞开膛,就几乎用尽了他剩余的力气。但当他把最肥美的鱼身切成大块,投入他那口最大的铁锅,伴着几颗野外采来的辛辣野蒜和最后一点粗盐一起炖煮时,所有的疲惫都化为了期待。
锅中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一种难以形容的异香弥漫开来,那不是寻常的鱼鲜味,更像某种浓郁醇厚的肉香,夹杂着奇异的草木清香,勾得他肚里馋虫大作,口水直流。
终于煮好。朱瑾也顾不得烫,用手抓起一大块雪白晶莹的鱼肉就塞进嘴里。鱼肉入口即化,鲜美得难以形容,一股温润的热流随之涌入腹中,旋即散向四肢百骸。他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东西,也从未有过如此奇妙的体验。他狼吞虎咽,将一整条巨大的黑鱼吃了个干干净净,连汤汁都喝得一滴不剩。
吃完之后,他感到浑身暖洋洋的,舒服得只想倒头大睡。而这一觉,他睡得格外深沉。
第二天醒来时,朱瑾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连日的惊吓、疲惫、愤怒仿佛都被一扫而空。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上昨日搏斗时留下的些许擦伤和震裂的虎口,竟然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更令他震惊的是,他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仿佛有使不完的劲,视力、听力似乎都变得格外敏锐,连呼吸都格外畅快深沉,每一次吸气都感觉能吸入更多的气息,融入四肢百骸。
他走到屋外,对着空气挥了几拳,竟隐隐带起了风声。他试着挑起满满一担水,以往需要歇几次的路程,如今一口气就能轻松走完,气息均匀,毫不吃力。
朱瑾站在晨光里,看着自己那双变得更有力的手,又回头望了望那已经干涸见底、只剩一片狼藉淤泥的池塘。
他忽然明白了。那条黑鱼,在这奇异的温泉水里不知活了多少年月,汲取了地热精华,早已不是凡物。它的血肉,乃是大补之物。
险死还生,终有厚报。
一股莫名的底气从他心底升起,让他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他舔了舔嘴唇,似乎还在回味那绝世的美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后怕,有快意,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贪婪和期待。
这口差点要他命的池塘,或许……藏着更多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