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幻侠小说 > 初约 > 第九章 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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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月3日凌晨4点,拉乌尔值完夜班,返回寝室。他没有睡觉,而是静静等待杰克的到来。

在等待中,他又想起了那个夜晚。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会不可抑制地想起那场灾难,想起那些记忆里鲜活的人和事。

2010年2月26日当天,拉乌尔收到风暴预警时,风暴眼距他们还有七百多海里。于是他命令船员穿上救生衣,呆在舱室。接着,他做出了可能是一生中最错误的一个决定——凯文号没有锚泊,而是继续航行。因为港口即将关闭,他想赶在那之前回去。

他错误地估计了风暴的规模。凯文号继续行驶了三十多海里时,风力已达到14级。致命的是,船很轻,他们返程时并没有携带多少货物。

漆黑的天空之下,层层叠叠的海浪汹涌而来,像是连绵不绝的山脉。一道闪电划过天边,巨大的浪头打过来,船头被高高地抛起,然后倾斜着落下,几乎没入了海面。雪白的浪花铺天盖地,像瀑布一样冲刷着甲板。

这场超级风暴后来被命名为“辛加”,当它袭击法国西北部海岸时,时速高达150公里,并持续向陆地推进。所过之处,只剩下一片狼藉。据事后统计,这场灾难造成多个国家至少62人死亡,十几人失踪。

凯文号原本应该与它擦肩而过,却因为拉乌尔的贸然决策而深陷其中。

23岁的大副布鲁诺曾不止一次地劝说过他,但拉乌尔的一意孤行最终还是酿下了大错。当他终于听从布鲁诺的意见,准备后撤远离风暴区域的时候,一阵猛烈的横风使凯文号发生了侧翻。

船员们都呆在房间里,这原本是为了保护他们,此刻却成了死神的催命符。海水疯狂地灌进各个舱室,巨大的水压封闭了每一间房门。拉乌尔不知道这些船员死前经历了什么,但他一想起这些,沉重的内疚感就会涌上心头。

这些年轻人最后无一生还。

有机会撤出凯文号的只有在驾驶舱里的拉乌尔和布鲁诺。但布鲁诺选择留在船上,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试图力挽狂澜。

唯一活下来的是一个懦夫。如此可笑,当灾难来临时,逝去的总是英雄,而苟活于世的却常常是一些临阵脱逃的懦夫。

拉乌尔低头祷告着,向上帝忏悔自己的罪孽。

“笃笃笃——”

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拉乌尔没有中断祷告,默念完最后一句祷词,才缓缓起身。

敲门声又响起来。

“杰克?”

拉乌尔从抽屉里摸出手电筒,随手放在床上,起身开门。他没有开灯,走廊里昏暗的光线从外面照射进来,给门外的那人镀上一层灰白的轮廓。

来者一言不发地抬起头。

拉乌尔看着那张面孔,感到全身像过电一样颤栗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人缓缓抬起右手,笑着跟他打招呼。

拉乌尔感到嗓子发紧,艰难地挤出那个名字:“布鲁诺?”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嗯?”布鲁诺笑着说。

拉乌尔如梦初醒,搭在门把手上的手瞬间抓紧,接着猛地往回一拉,金属门板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但是门并没被关上,几根惨白的手指出现在夹缝里。紧接着,它好像没有痛觉一般,缓缓地按住门边,然后轻轻用力把门向外拨开。拉乌尔见事不好,脚下站成弓步,双手并用,可哪怕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钢门依旧以稳定的速度向外打开——像是在开一个铁皮罐头。

门缝越来越大,隐约能看到灰白色的高大轮廓。

拉乌尔忽然放手,想打它一个措手不及。然而,门外的身影像违背了物理定律一样纹丝不动。拉乌尔还来不及反应,那东西突然一闪身闯了进来,高大的躯体几乎占据了整个门框。它越过门槛,一步步逼近拉乌尔。拉乌尔不停地往后倒退,直到小腿抵在床沿上,撞得他打了个趔趄。

“布鲁诺”低头看着他,用伤感的语调说:“你忘了我吗?”

拉乌尔似乎被心里的负罪感折磨着,一头瘫坐在床上,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布鲁诺”俯下身子,语调愈发幽怨:“我可是日日夜夜地思念着你啊。”

拉乌尔忽然举起不知何时抓在手里的强光手电筒,向对方头部猛砸过去。一击得手,冲击力恰好撞开了开关。他疯狂地挥舞着手里的武器,雪白的光斑在黑暗的房间里起舞。

他大吼着:

“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你不是他!”

……

老水手长杰克·萨特曼攥着手电筒,独自走进漆黑的货舱。他不时回头张望,还不停地低声自言自语。

“拉乌尔先生,小心脚下。”

他走到一个标签上写着“D.康伯巴奇”的货箱前,仔细分辨了一下:“不,不是这个。它装着的是那辆用来掩人耳目的老爷车。我们还得往前走一段路程。”

“二副,我们到了。您往后站一些,我来开右侧箱门。如果确认安全,您再来开左面。”

老杰克小心翼翼地把箱门拉开一条缝隙,屏息等待片刻,里面寂静无声。他这才把右箱门完全打开,举起手电筒照去——那具棺材依然被牢牢固定在那里,纹丝未动。

“没有事,您可以打开门了。”

货舱里安静了一会儿。

“二副?拉乌尔先生?”

“您去哪里了?”

空荡荡的货舱里回荡着他说话的尾音。就在此时,老杰克听到身后传来“嘶——”的一声。

他猛然回头看去,一张长着黑色毒牙的巨口飞速袭来,对着他的脸狠狠咬下。

……

“有趣,有趣。”

“布鲁诺”身体轻飘飘地落在远处,除了最开始的那一下,拉乌尔根本没击中他。它抚摸着那张脸,一道黑褐色的血线从头顶流下。

拉乌尔三步并两步冲上前去,抡圆了胳膊砸向对方。就在他马上要打中的时候,忽然感觉好像碰到了坚固的壁垒,再难寸进。紧接着,他感到身体也无法动弹了。就好像时间停止一般,他保持着那个滑稽可笑的姿势,脸上还带着狰狞的表情。

那东西用指甲抠住脸皮,然后猛地扯开,从中露出了汤姆森那张伤痕遍布的脸。它继续从上到下撕扯着,像脱掉一件紧身衣那样,将人皮随手丢在地上。随后开始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装——它仍穿着汤姆森过世时的衣服。一切整理妥当后,它将左手背在身后,彬彬有礼地站在那里。

只是脸上又多了一道血迹。

它抬起右手,轻轻屈指一弹。

拉乌尔感到一股莫之能御的巨大力量传到自己身上,时间似乎恢复了流动,他的身体向后飞去,重重地砸在矮桌上,把它变成了一堆碎木。

“人类的力量实在是有局限的啊。”那东西面无表情地说。

它慢慢走到拉乌尔身前,隔空向拉乌尔的脖子一划。

……

就在黑蛇扑咬老杰克的一瞬间,一个黑衣女子突然出现。她手持一柄西洋剑,干脆利落地刺进了黑蛇的咽喉。即使万分痛苦,蛇类吞食的本能依旧让它继续把长剑往肚子里吞。女人抬手一甩,剑锋就像切面条一样轻易把它开膛破肚了。

“沃伦女士?”老杰克带着震惊还有几分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老实说,刚刚那蛇还没咬中他,就已经快把他吓得魂不附体了。

一条、两条、三条……不断有黑蛇抬起脑袋,弓起身子,然后极速探头发起进攻。沃伦举起细剑,每一次挥舞都恰到好处,每一次格挡都绝对精准,她看似纤细的手臂却蕴含着绝对的力量,将来犯之敌通通击飞了出去。老杰克看得眼花缭乱,他几乎要拍手叫好了。

“快走!”沃伦回头吼道。

“什么?”老杰克懵了一下,紧接着,他就看到更多的黑蛇从箱子里挤出来,每一条都吐着信子,层层叠叠地蜿蜒爬行着,看得人头皮发麻。

“上帝啊!”

……

当莱昂船长用备用钥匙打开门时,眼前的景象令他不禁毛骨悚然。拉乌尔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一道散发着污秽气息的魂体正趴在他身上,低头啃啮着他的躯体。察觉到入侵者,那污秽之物的脑袋瞬间扭过一个惊人的角度,一双漆黑无白的眼睛死死逼视着莱昂,喉中发出阵阵嘶吼。那声音沙哑却尖锐,震得莱昂有些头晕目眩。他握紧了左手中的十字架,掌心的刺痛使他清醒过来。

莱昂右手急速摸向腰间,与此同时,那东西舍弃了嘴边的食物,飞快地向他扑来。就在这段极短的距离里内,莱昂已经掏出手枪,打开保险,精准地连开三枪——两枪打在胸口,一枪正中眉心。但那怪物仅仅迟滞了片刻,随即又凶狠地扑了上来。

看来特制的炼金子弹虽然能命中它,却并不能造成真正的伤害。心念电转之间,莱昂连开四枪清空弹匣,将手枪甩向身后。他手腕翻转,十字架滑入右手,然后攥紧拳头,让十字架底端恰好钻出指缝。那怪物已经逼近,莱昂对准它的下巴就是一记下勾拳,它咧开的大嘴顿时合拢,两排锋利的尖牙直接刺穿了它的舌头。怪物的躯体被打得一个后仰,然后重重地倒在地上,莱昂正要乘胜追击,它的双腿骤然弹起,如蟒蛇般向他绞杀而来。

莱昂调整重心飞速后退,那东西就势在空中翻转起身,刚立足便再度追来。莱昂猛然蹬地,躯干瞬间由后仰变作前倾,他左手虚晃一招,随即拧身用右臂轰出一记重拳!

这一拳重重砸在怪物的脖颈处,留下一个两英寸深的凹坑。透过凹坑,在怪物近似人形的外表下,莱昂并没有看到颈椎乃至任何骨骼,唯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受此一击,那怪物被击飞出去,直接摔回了舱室。莱昂大步跨进舱室,双方在狭窄的空间里周旋起来。

……

沃伦将细剑舞得密不透风,然而百密一疏,一只黑蛇侥幸躲过剑锋咬在剑的护手上。但沃伦不理不睬,那朴素的护手居然亮起一道金光,将那黑蛇炸的粉碎。

那牧师一边出剑,一边语速极快地念动祝词。当她诵念完毕之时,立刻连续后撤数步。趁那些蛇一时攻击不到,她抓住这个空挡,用西洋剑在地上一划,货舱地板上顿时出现一道辉光界限。蛇群一触碰到那道界限,便如受到灼烧般快速后退。但同时,那界限的光芒也在慢慢黯淡。

沃伦动作未停。她将西洋剑传到右手,然后将剑举在胸前,剑尖向上,一段拉丁语咒文从她口中吐出。她用剑在空中虚画出一个十字,然后双手举剑高于头顶,一头金发无风而动。

剑重重劈下,发出一道白色十字交叉剑光,所过之处一切秽物顷刻间冰消雪融。沃伦剑尖拄地,念出最后一段咒文。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货舱里某种看不见的黑暗缓缓消退。

她走上前,将内衬铅板的集装箱门缓缓封闭。

……

三副寝室内。一个浪头打来,埃里诺尔号船身微微摇晃。这微小的变化瞬间打破了平衡,两个身影立即缠斗在一起。浪头一个接着一个,莱昂不得不分心保持平衡。趁此机会,那怪物竟然身首分离,躯体软倒在地化为一滩脓水消失不见,而头颅弹射而起,向着莱昂的左手直直噬咬而去。

“铮——”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细剑激射而出,轻易洞穿了那污浊的头颅。西洋剑去势不减,钉在舱壁悬挂的画框上,剑身高速振动着,发出裂帛一般的清越剑鸣。

莱昂回头看去,沃伦牧师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身体前倾,左手高高举起。因为过度发力,手背上青筋暴起。

“谢谢,”莱昂感激地说,他把目光转回到那颗脑袋上,“看来我们抓住罪魁祸首了。”

沃伦手撑膝盖俯下身子略作休息,她的气息有些不稳。

“我必须提醒您,克伦威尔船长。我们抓住的只是深渊的‘触手’,真正的黑暗仍在货舱深处徘徊。”她站起身,没有去看那颗被牢牢钉住仍兀自嘶鸣哀嚎的脑袋,而是快步走到拉乌尔床前,将手轻轻地放在他的额头上感知着。“卡尼尔先生的情况不容乐观,他被困于幻觉中太久了,那东西已经吞食了他过多的灵性。”

沃伦伸出手,莱昂立刻将手里的银色十字架递还给她。她将右手放在胸前,左臂平伸,十字架项链从掌心自然垂落在拉乌尔的眉间。沃伦低声而迅速地吟诵起一段拉丁文祷文,十字架竟泛起纯净稀薄的微光。在微光的照耀下,一块黑色的瘀痕在拉乌尔颈部显形。它似乎有某种意识,扭曲着向远离十字架的方向逃离。

“杀人方式是制造幻觉,两次的袭击部位都在颈部。”沃伦从腰间的暗袋里取出一只试管,将试管中的圣水倒在那片黑斑之上。那黑斑就像是烈日曝晒下的水洼一样迅速消融了,但拉乌尔的脸色依然一片灰败。

“侵蚀仍在继续,这说明青铜棺的死亡力量仍在扩散。圣水也只能延缓腐败的蔓延,他的灵魂终会被彻底污染。现在唯一挽救他的办法是为他补全灵质。”沃伦郑重地取出一个珠宝盒,其中存放着一颗璀璨的水滴形矢车菊色蓝宝石。“乔治·福克斯教士去世时留下的圣物,‘永不干涸的眼泪’,将它放在足够纯净的水中就能批量制造出圣水。”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沃伦牧师,您也太快了。”老杰克喘着粗气出现在门口,他看到昏迷的二副拉乌尔,又看到一旁的船长莱昂,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

“背着他,去医务室。”沃伦下巴微抬,向拉乌尔的方向示意。老杰克立刻照做。

沃伦将宝石递给莱昂,随后戴上一双含铅涂层的黑色手套。她从画框上取下那柄剑,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颗诡异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