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述的视线，从那座破败的小庙移开，最终落在了断龙台下，那一汪深不见底的墨绿色水潭上。
阴气如丝，从此地升腾，与河面的水汽交织在一起，让黄昏的空气都带上了一股子湿冷的腥味。
“水神娘娘……”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号，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身后的郡守和一众官吏，见他神色凝重，一个个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在他们看来，这等盘踞地脉的鬼神之事，比之前那坚硬如铁的地面，还要棘手百倍。
那蛮力尚有破解之法，可这虚无缥缈的鬼神，又该如何应对？
卫述对身后的骚动置若罔闻。
他只是对那两名寸步不离的亲卫中，较为精瘦干练的一人，微微偏了偏头。
“去看看。”
没有多余的解释。
那名亲卫立刻躬身领命，脚步轻盈，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脱离队伍，独自一人朝着那座破败的水神庙摸了过去。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亲卫便已返回。
他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汇报却清晰无比。
“禀大人。”
“庙宇早已荒废，神像倾颓，蛛网密布，并无异常。”
“属下绕潭探查，发现水潭正中，乃是一处天然水眼，阴气汇聚之所。”
“水中有生灵盘踞，修行百年有余，本体应是一条水蛇，已生灵智，但道行尚浅，未成气候。”
亲卫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庙中残存的香火愿力极为驳杂，但其中最强烈的一缕执念，是渴望得到敕封，位列仙班，成为一方正神。”
这番话，听得旁边的郡守等人云里雾里。
但卫述听懂了。
他点了点头，示意亲卫退下。
另一名身材更为魁梧，眉宇间带着一股煞气的亲卫，上前一步，沉声建议。
“大人，此等精怪，盘踞地脉，阻碍天工，乃是取死之道。”
“属下愿入水，将其斩杀，以绝后患！”
他言语之间，充满了属于军伍的铁血与果决。
在他看来，任何阻碍大人计划的东西，都只有一个下场。
那就是死。
郡守等人闻言，吓得脸色发白。
下水斩杀水神？
这是凡人敢想的事情吗？
然而，卫述却缓缓摇了摇头。
“不必。”
他看着那片幽深的水潭，语气平淡。
“杀生，是下策。”
“况且，强行斩杀，它若在临死前发狂，自毁根基，搅乱这处水眼地脉，修复起来，反而更费手脚。”
“一只心心念念想当正神的小妖，远比一个满心怨恨的厉鬼，要好对付得多。”
卫述的话，让那名亲卫似懂非懂地退了回去。
郡守却听得一头雾水，他壮着胆子问道。
“大人的意思是……要与它谈？”
“谈？”
卫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本官，是来下令的，不是来商量的。”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人，径直走到一旁临时搭起的案台前。
“笔墨伺候。”
官吏们不敢怠慢，连忙取来早已备好的文房四宝。
郡守亲自上前，为主簿研墨。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位钦差大人又要行何等神仙手段。
只见卫述提起狼毫，饱蘸朱砂，悬腕于一张明黄色的绢帛之上。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落笔却快如闪电。
一个个铁画银钩、充满了煌煌威严的文字，在绢帛上一气呵成。
那不是符箓，而是一份制式严谨的官方文书。
只是，文书的内容，却足以让任何一个读懂的凡人，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写完最后一个字，卫述放下笔，将那份朱砂未干的“册封文书”拿在手中。
他没有理会身后众人惊愕的表情，独自一人，一步步走向了那阴气森森的断龙台。
他立于水潭边缘，衣袂在阴冷的河风中微微拂动。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绢帛，高高举起。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与这方天地的某种规则产生了共鸣，变得宏大而威严，传遍了整个河滩。
“奉大骊皇帝敕令！”
“兹有龙泉郡断龙台水神，潜心修行，护佑乡里，其心可嘉。”
“朕心甚慰，特敕封尔为‘护郡灵泽夫人’，享一地香火，入王朝神谱！”
“另，断龙台地脉另有大用，特赐城东清水河三百里水域，为尔新道场。即刻赴任，不得有误！”
“钦此！”
声音滚滚如雷，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天威，狠狠落下！
远处的郡守和官吏们，已经彻底傻了。
他们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卫述的背影，大脑一片空白。
给一个妖怪……下圣旨？
册封它为朝廷认可的正神？
这……这是何等惊世骇俗之举！
那尖嘴猴腮的主簿，两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在地上。
他活了半辈子，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官可以这么当，命令可以这么下。
就在众人以为这不过是一场闹剧之时。
“哗啦——”
平静的潭面，猛地炸开一个巨大的水花。
潭水剧烈翻涌，如同煮沸了一般。
一个比水桶还要粗上几圈的巨大蛇头，猛地从水下探了出来。
它通体覆盖着墨绿色的鳞片，两只灯笼般的黄色竖瞳，死死地盯着岸边的卫述，以及他手中那份散发着淡淡金光的绢帛。
那眼神中，没有凶戾和愤怒。
只有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
一种压抑了百年的渴望，在此刻瞬间爆发为狂喜！
成为王朝敕封的正神！
入神谱，享香火！
这是它这种没有跟脚的野生精怪，做梦都不敢想的通天造化！
远比守着这一个小小的水眼，苦熬岁月，前途未卜，要强上千倍万倍！
下一瞬。
那巨大的蛇头，缓缓沉入水中。
水波荡漾，一道绿色的光华从潭中升起。
光华散去，一个身穿朴素绿裙，面容清秀，神情激动的女子，出现在了岸边。
她快步走到卫述面前，没有丝毫犹豫，对着卫述的方向，深深地盈盈下拜，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充满了无尽的感激。
“罪……不，小神……小女子，叩谢天恩！”
“谢大人成全！”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眼眶中甚至泛起了泪光。
“小女子立刻就搬，立刻就去清水河新道场！此地……此地全凭大人做主！”
卫述面色平静地看着她。
“去吧。”
他收起那份文书，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谢大人！”
那绿裙女子又是一个重重的叩首，而后化作一道绿光，冲天而起，头也不回地朝着城东方向，飞速遁去。
直到那道绿光彻底消失在天际。
断龙台下，死一般的寂静。
卫述没有理会身后那些已经麻木的目光。
他只是对那早已待命的工头，淡淡地说了两个字。
“挖。”
随着第二块阵心玉牌被顺利埋入水眼之中，卫述摊开了那张记录着整个龙泉郡地脉走向的舆图。
落马坡。
断龙台。
一个个外围的阵法节点，已被他逐一拿下。
他的手指，缓缓移动，最终，点在了舆图的最中心。
那是一个被朱笔圈出的，醒目至极的名字。
龙泉郡地脉之根。
而它的正上方，便是那座云雾缭绕，让无数修行者向往的仙家福地。
骊珠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