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着画中人明媚的笑颜,郁攸迟眼底欲爆发的混沌情绪,被一寸寸压了回去。
他的声音冷清:“我以为,母亲当知我为何执着于此。”
这话不得不令长公主多想,莫非他发现了什么。
在她怔忡的瞬间,郁攸迟腕骨微扬,这张画纸,轻飘飘地落进她脚边的火炉中。
长公主愕然站起,惊道:“你这是做什么?这可是宋氏的画像,你也舍得?”
郁攸迟望着画纸寸寸燃烧,灰烬扑向长公主洁白的鞋面。
“母亲也觉着我好糊弄,所以想效仿宫中那位,也给我送来个赝品,盼着我沉溺其中,以此消了恨?”
长公主的眉头狠狠一跳。
她的确如此盘算,尤其是在亲眼见到那女子死里逃生之后。
那枚玄铁飞镖别人也许不认识,她却一眼认出是步家不传之秘。
郁攸迟的身边不就跟着一位步家人?这是谁的授意,可想而知。
看似不留情,实则还是没舍得让她真的出事。
压下纷乱的思绪,长公主扬声道:“你凭什么说这幅画是赝品?”
郁攸迟红润过度的唇微勾,显得有几分妖冶。
“因为这幅画并未丢过,一直在清晖堂的多宝阁中收着。”
所谓丢失,只是借口。
是郁攸迟不想这画挂在外头,被岁月侵蚀,更不想让旁人见到阿漪这夭桃秾李的姿容。
可他留住了这画,却没有护住她。
一念及此,郁攸迟眯眸,想要那些人都如这仿画一般,被挫骨扬灰,烧为灰烬。
奉平长公主特意寻来当年画师复描一张,竟从一开始就被他看透。
她疲惫地阖上眼,自知再说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意。
“我只是想让你余生顺遂,也算不负你我母子一场的情分。我做的,已仁至义尽。”
郁攸迟扯了扯唇角。
她仍不打算与他说出实情,并做出了选择,要站到他的对立面,站到崔家那头去。
身为养育他长大的母亲,奉平长公主与其他人也没什么两样。
这时,郁攸迟忽而腹中激烈绞痛,他猛地屈指,撑住身侧坚硬的画案才勉强站稳,俊逸面容也因难以言说的痛而片刻扭曲。
奉平长公主睁眼,就见他寒眸厉色的可怖模样,被骇得倒退半步。
“你......”
她心虚地脱口问出:“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剧烈的下坠与绞痛袭来,郁攸迟下颔绷紧,没有答话。
神情变得愈发凶戾,盯着对方像是在看仇人一般,直把长公主看得心惊肉跳,急忙退后躲避。
她边退边道:“当年之事与我何干?!你若要向崔皇后复仇,尽管去,休要攀扯本宫!这些年本宫抚育你长大,没有功劳,亦有苦劳!”
郁攸迟咬着后槽牙,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下腹翻滚着要倾泻而出的急痛,实在难忍,令他说话都觉得会泻力。
然而,他的身体紧绷到极致,心中却在冷笑。
倒是托了这份痛感,竟逼出了长公主的实话。
六年前,阿漪之死是意外。
严墨臣有句话说得没错,该死的人是他。
他们想要的是他的性命,缘何想要治他于死地,这就又牵扯到一桩旧事。而这桩旧事,奉平长公主便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
崔皇后,崔氏一族.......
郁攸迟沉沉地喘息几口,便拖着步子离开,为了不被长公主看出破绽,这几步用尽全身力气。
月华庭,门外。
郁攸迟用拳头抵住下腹,眸色猩红地道:“把平芜院那个女人!带过来!”
此时,此刻。
宋承漪眼冒金星地瘫软在床上。
原因无他,她已朝着净室的方向亡命狂奔了三趟,人已经虚脱。
罪魁祸首就是那一碗热辣滚烫的红椒粥。
这才消停半刻,宋承漪捂着小腹,哎呦哎呦地低声唤了起来。
“又来了又来了。”
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打算往净室里跑。
房门被推开,卷进一股刺骨寒风。
来人站在门口,声音冷漠:“世子传唤!”
宋承漪勉强回头,看清来人,虚弱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是露兰呐。”她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身子往净室方向挪,“你先坐,等我一会儿。”
女子走路摇摇晃晃,一看就是身子不适,但精神还不错。
露兰眉头拧得更紧:“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世子要见你,即刻就去!”
人有三急,真是要命的急。
宋承漪头也不回,嘴皮子飞快地道:“别说什么世子,就算天王老子亲自下凡催命,都得先等着,让我解决了再说。”
露兰朝着身后的婢女们使了眼色,两人冲进来扯住宋承漪。
一人架住她的一只胳膊,二话不说,直接将她架走了。
平芜院地方偏僻,要走到清晖堂少说也要一炷香的时间。
宋承漪咬着唇忍着,一开始是揪着衣裳,到最后是揪着腰间的肉,这才硬生生捱到了清晖堂。
甫一进门。
什么世子威压如山?什么生死爱恨情仇?此刻在宋承漪脑中统统化乌有,只剩下一个念头——
净房在哪里?!
恭桶在哪里?!
她的视线掠过雕花描金的锡铜茶桶,眼底迸发出浓烈的渴望。
郁攸迟一眼看出她脑袋里打的心思,他与她通着痛感,自然知晓她此时的蓄势待发。
他面色铁青地指着西侧的珠帘,“那边。”
宋承漪风一样地飞了进去。
露兰彻底僵在原地。
世子爱洁成癖,寝房内室一般洒扫奴婢是不能进去的,净房更是如此,物品的摆放都是极有规矩的,稍稍凌乱,世子便会面色不虞。
在露兰心中,把净室给这个女人用,甚至比亲眼看见世子与她睡在一处,还要令她难以接受。
半盏茶的时间,珠帘有了响动。
宋承漪探头探脑地出现在帘子后,观察着郁攸迟的神色。
这三急解决了,随之而来的解脱感简直如同羽化登仙。
但这之后,宋承漪意识到了自己身处何地,又要面对谁,尴尬和不安爬上心头。
郁攸迟终于能顺畅地喘口气,他眉宇间的寒霜也消融了一丝。
“过来。”
声音依旧不高,却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