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王府内烛火通明似在无声宣告今夜的不同寻常。
定南王意识混沌的躺在榻上,已经吐了三轮血,随行入北境的老军医抹着额头的汗小心翼翼地为定南王施针,最后一针扎到膻中穴后,定南王终于悠悠的醒来睁开眼。
定南王只觉得自己仿佛五脏六腑都碎了,他艰难的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军医跟了定南王几十年,早年间战场上血海里厮杀出来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可这一刻这个老头却跪在定南王塌前哭的像是迷路的孩子。
定南王努力的找到了自己的手,然后放到军医的手上微微的拍了两下,军医知道定南王是在安慰自己,他反握住定南王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狠狠的擦过眼睛,颤声开口:“王爷!是明日黄花!”
明日黄花,一种北境靠大漠特有的毒药,被害人通常在下毒后的七日内发作,几乎毫无生还的可能,下毒的人这是铁了心要定南王的命!
不断有泪珠滴在定南王的榻边,军医抖着唇发问:“是谁!究竟是谁这么狠毒,非要置您于死地!”
定南王闭上了眼喃喃自语:“是啊,是谁呢?”
接着又苦笑一声:“还能有谁呢?”
话音未落,门被猛然从外面打开,带进屋一阵寒风。
“祖父!”
燕安浑身发颤跪到定南王榻前,苏护一声不响的也跟着跪在燕安身后。
“祖父不成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燕安被定南王的话震在原地,她没想到祖父这次病的竟这么严重……
燕安急忙上前抓住定南王的手,一瞬间泪如雨下,她的喉头想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一样,半天才发出哀哀的声音:“祖父…怎么会?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在骗我…”
定南王用另一只手拍了拍燕安,正要张口却被一连串咳嗽打断,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燕安在一旁焦急的手足无措,苏护也在另一边扶住定南王。军医阿福想上前却挤不过去,只能在外侧着急的开口:“快把王爷扶到榻上躺着!”
侧躺在了榻上,定南王急促的呼吸和缓了些,他怜爱的看着眼前的外孙女,忍不住伸出手抚去燕安脸上的泪珠:“别太难过,祖父年纪大了,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你……”从此就要一个人面对这险恶的人生了。
这样血淋淋的现实,定南王还是不忍心说出口。燕安这孩子自小便命苦,出生两岁没了母亲,若非自己及时上书接走燕安,在大燕的皇宫里没有母亲的庇护,那小小的孩子是否还能平安长成眼前一般的姑娘?还是会如同她的母亲一般悄无声息的没了性命?
定南王不敢想象,等自己离世后,自己唯一的孙女在这个世上要如何面对那些豺狼虎豹,尤其是那位高坐庙堂陛下?是否对燕安仍存一丝慈父之心?
“你今日去见张皇后了?”
燕安怔了一下,她想起不久前张皇后对晏嘉说的那些话,张皇后也是个可怜人,当了燕帝一辈子刀,也是燕帝最完美的挡箭牌,有了张皇后,自己那虚伪的父皇得以稳坐高台,一副仁义道德的君主模样,他拿尽好处,当足好人,刀不血刃的害死自己的母后……
燕安垂下眼眸,不愿让垂危的祖父再知晓这样惨烈的真相,她喉咙干涩的开口:“张皇后死了,被晏嘉下了毒,七窍流血而死。”
定南王听完望着屋梁:“在权势巅峰,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你母后如此,张氏亦如此,祖父不愿你也重蹈覆辙。”
说着定南王从枕侧摸出一卷圣旨,放在燕安手里:
“这道赐婚圣旨,是祖父能最后为你做的事情了,苏护是个好孩子,自小伴你一起长大,你们感情甚笃,虽不见得是男女之情却有同门之谊,你若嫁与阿护,必是安稳一生。你可以选择拿出圣旨公之于众,也可以让这道圣旨一辈子不面世,祖父虽希望你能远离纷争,平平安安的度过这一生,但决定权在你。”
定南王注意到燕安身后哭的难以自抑的苏护,一时间竟忍不住有些发笑:“你这孩子,打小就爱哭,一会可别把我这屋给淹了。”
燕安也偏头扯出个笑:“他自小是个爱哭鬼,以前跟着杨将军练武时总是哭哭啼啼的,我和清川练完武倒是还得转过头哄他。”
沉重哀伤的气氛被冲淡了些许,跪在后面的苏护膝行着上前俯在定南王的榻边。
定南王摸了摸苏护的头:“你这孩子也是命苦,你父亲和老杨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当年你父亲为救我而死之时,你尚且在你母亲的肚子中,你母亲跟你父亲感情深厚,待你出生后悲痛难忍竟选择追随你父亲而去,只把不足百天的你送到王府,自此你便没了双亲……”
说着定南王又忍不住淌下几行热泪。
苏护红着眼眶连连摇头:“王爷我不苦,我早已把王府视作自己的家,您在我心中早已是苏护的亲祖父了!更何况还有杨将军授我武艺待我如亲子,燕安殿下与清川师姊待我如亲弟,阿护早已是南境第一幸运儿郎!”
苏护焦急的说着,生怕这些话再不说出口就没机会了。
定南王虚弱的笑着抬手示意阿福将一旁的两个木箱放在自己的塌前。
定南王给苏护指着左边一个陈旧的橡木箱说:“这是当年你母亲留给你的遗物,我一直帮你收着,里面有你父亲当年的家业,还有你母亲的嫁妆,明细当年我都一一记录放在箱子的最顶端,钥匙在南境王府你院内寝屋床榻下的机关中。”
接着定南王又指了指右边的红木箱:
“按照惯例,南境男子自十岁起便要置备日后娶亲的聘礼,我怕日后你上无双亲帮扶会委屈了人家姑娘,便自你来王府起就每年给你置办着,今年的份例我在去年出发前便备好了,这里已有十五年的积累了,我本打算等你冠礼后拿去给你心仪的姑娘提亲……”
“王爷,我的心意您知晓的!若燕安殿下选择拿出圣旨,我必爱重殿下一生!若殿下不拿出圣旨,我也将如殿下亲弟般守护殿下!请王爷放心!”
得到苏护的承诺,定南王抚了抚苏护的头后便打开了红木箱,最顶端赫然放着一个金镶玉发冠,中间还镶了一颗葡萄般大小的夜明珠。
定南王拿出发冠,慈祥的看着苏护:“这本是要待你冠礼再拿出来的物什,可惜我没机会等到你的冠礼了,今日就让我把这冠为你戴上吧。”
苏护跪正了身子微微垂头,一旁的阿福沙哑的唱着祝辞:
“礼义在胸明大义,忠诚信念著华章。心怀家国千秋业,身赴山川万里疆。盛世风华添俊彦,名垂青史韵流觞。”
一旁的燕安也跟着带泪吟唱。
待阿福唱完,定南王仿佛已经用完了力气,躺下偏头对燕安说:“阿护的字就你来取吧。”
燕安看着偏头期待地看着自己的少年,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跟在自己和清川身后的小鼻涕虫已俨然是一个可靠的大人了,望着苏护那双被眼泪冲刷过的纯净双眼,燕安蓦然想到苏护这双眼睛似乎总是那么容易落泪。
落泪好啊,证明他感情充沛,有着仁爱之心,于是燕安脱口而出:“守仁,愿阿护能未来能心存仁善得守一方百姓。”
苏护低声念着:“守仁。”可心里却浮现的是手刃。
苏护心想这个字很好,可以提醒自己坚守仁善,也不要忘记手刃仇敌。
定南王又急促咳嗽起来,他拉着燕安的手,祖孙二人相对而泣,定南王艰难的断断续续说着:
“好孩子,以后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其余的都不重要,不必再追究我究竟如何中毒,待我去世后就让一切都结束这这里吧,祖父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定南王又偏头看着苏护:“阿护,你替我好好守护着燕安……”
说罢定南王便闭上了眼,缓缓没了气息。
不远处的客院,北狄谨听到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起身走出屋子,面对着主院的方向默默伫立着,仿佛在无声的送别定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