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云瑾的身影消失在武馆门口的街角,那股无形中笼罩着院子的压力似乎也随之散去。黄岐峰挺得笔直的脊背几不可查地松弛了半分,但他眉头却依旧紧锁着,目光沉沉地扫过院内呼喝练功的弟子,最终落向了院角。
那里,穆焱正扎着一个摇摇晃晃的马步,小脸憋得通红,额上满是汗珠,显然已到了极限。而那个戴着木质面具、被称为“枫哥”的少年,则安静地站在一旁。他身形瘦削,穿着洗旧的粗布衣,站在那里仿佛没什么存在感,却又奇异地无法让人忽视。
黄岐峰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方才尚云瑾在场,他心神紧绷,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应对那位突如其来的“旧主”身上,无暇他顾。此刻安静下来,许多被忽略的细节纷纷涌上心头。
穆焱这小子,什么时候多了个“枫哥”?他记得穆雪前些日子似乎是提过一嘴,从山里救回个受伤的少年,在穆老家养伤。当时他只当是寻常事,穆老心善,救治伤患是常有的。可…
他猛地想起,就在前两天,穆焱练功休息时,曾屁颠屁颠跑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见这小子扭捏,便问了句:“有事?”
穆焱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像是鼓足勇气问道:‘教习…你有见过…全身裂开的人,还能活下来吗?’
全身裂开,还能活下来?黄岐峰当时就是一愣!这算什么问题?
他放下手中的活计,认真回想了一下自己多年的行伍生涯和见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神色严肃地回答道:“这要看裂开到什么程度,是外伤还是内伤。若只是皮开肉绽,深可见骨,虽然凶险,但若救治及时,高手以斗气续命,辅以上好金疮药,也并非全无生机。”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凝:“可若是由内而外,整个肉身根基都龟裂开来…那种伤,闻所未闻。除非…受伤之人本身实力通天彻地,或许能凭一口气吊住,但…那也是近乎传说的事了。”他看向穆焱,反问道:“你小子怎么突然问这种古怪问题?在哪儿听来的?还是…见过这样的伤势?”
得到答案的穆焱眼神闪烁,连忙摆手,扯了个蹩脚的理由:“没、没有!就是…就是跟爷爷打赌,说这种伤势肯定救不活,爷爷非说能救。所以…所以来问问教习您见识广嘛!”说完,像是怕他再追问,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黄岐峰当时看着穆焱逃跑的背影,摇了摇头,只当是小孩子胡思乱想,那理由虽蹩脚,但他也不是多事之人,便没再多想。
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安静得过分的面具少年,回想起尚云瑾到来时,这少年那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眼神,以及穆焱那异常热切又带着担忧的态度…再结合那日那个关于“全身裂开”的古怪问题…
黄岐峰心中警铃大作!
一个被穆家姐弟从山里救回的、身受诡异重伤的少年?一个能让穆焱忧心忡忡问出“全身裂开能否活命”的少年?一个在面对尚云瑾那般人物时依旧波澜不惊的少年?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落难少年!穆老…到底捡了个什么回来?
黄岐峰眼神彻底锐利起来。他退役隐居于此,就是想过几天安生日子,顺便为这小镇培养几个好苗子,穆焱更是他极为看重的弟子。任何可能打破小镇平静、尤其是可能危及到穆家姐弟的因素,都必须弄清楚。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脸上恢复了一贯的严肃,迈步朝院角走去。
“腿沉下去!腰背挺直!没吃饭吗?!”他先是对着摇摇欲坠的穆焱吼了一嗓子,声音洪亮,吓得穆焱一个激灵,赶紧咬牙坚持,不敢再有丝毫松懈。
然后,他才仿佛刚刚注意到程云枫一般,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探究:“你是?”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久经沙场者特有的压迫感。
程云枫微微颔首,语气平静无波:“晚辈程云枫,暂居穆老爷子处养伤。叨扰教习了。”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略显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
“程云枫?”黄岐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脑中快速过了一遍,确认从未听过。“看你站姿,不像重伤初愈之人。”他问道,试图从最基础的方面入手试探。他注意到这少年虽然瘦弱,但站姿极其稳定,重心沉凝,绝非重伤虚弱之态。
“得蒙穆老爷子妙手回春,侥幸捡回一命,正在慢慢调养。略懂些调息之法,让教习见笑了。”程云枫回答得滴水不漏,姿态放得极低。
黄岐峰目光一闪,不再绕圈子,单刀直入:“方才那位,是王都来的贵人,旧识。我看他似乎多看了你几眼?”他紧紧盯着程云枫的眼睛,试图从那面具后的双眸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异常。
程云枫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索,随即缓缓摇头:“晚辈并不认识那位公子。或许…是因我脸上这面具略显怪异吧。”他将原因轻巧地引向了外在。
“哦?”黄岐峰显然不信,但也不追问,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厉,“穆焱前几日跑来问我,全身裂开之人能否活命…这古怪念头,可是因你而起?”
这一问,极为突然,且直指核心!一旁的穆焱吓得差点马步散掉,紧张地看向程云枫,小脸上满是懊恼和担忧。
程云枫再次沉默。片刻后,他缓缓抬起头,面具下的目光第一次主动迎向黄岐峰锐利的视线。那目光平静依旧,却仿佛带着一种能看透人心的力量。
“黄教习,”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方才那位尚云公子…他寻的‘紫髓兰’,是何等药物?竟需劳动他亲自前来这偏远小镇?此物…于治疗肉身根基之损,可有效用?”
黄岐峰一怔,没料到对方不仅不答,反而将问题抛了回来,且直接问到了尚云瑾的来意和那株听起来就非同一般的药材上,甚至还关联到了“肉身根基”。他皱眉,下意识回道:“我怎知…那是他们贵人所需之物…”
“紫髓兰,”程云枫却像是没听到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性温润,蕴灵息,通经络,尤擅修复滋养受损之脉,于陈年旧伤、甚至某些修炼所致的根基亏损,颇有奇效。更有一缕清灵之气,能微弱滋养神念。此物生长条件极为苛刻,非灵蕴充沛又兼具阴湿之地不可得,且必有强大妖兽守护。采摘、保存皆需特殊手法,稍有不慎,药性尽失。”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黄岐峰那曾经负过伤的左腿。
“如此珍稀之物,专程来此寻觅…他所求之人,恐怕已非寻常药石能医,或也到了…肉身根基濒临崩溃之境?”程云枫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是一记重锤,敲在黄岐峰的心头,“而能让他这般人物亲自出马、动用如此灵药的‘麻烦’…一旦卷入,怕是难得安宁。”
黄岐峰彻底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如同看着一个怪物。这番关于紫髓兰的详尽描述,其见识远超他这个武馆教头!一个重伤被救活的少年,怎么会懂这些?而且…“肉身根基崩溃”?这说法,与他那日对穆焱说的“由内而外全身龟裂”何其相似!
更让他心惊的是,对方最后那句话,分明是在隐晦地提醒他——尚云瑾的到来意味着大麻烦,而自己,或许已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卷入了某种漩涡的边缘。结合尚云瑾突然来访打探穆家,以及这少年来历不明却身负奇异知识…
黄岐峰的后背瞬间冒起一层细密的冷汗。他不再纠结于程云枫的来历和穆焱的问题,所有的思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可能波及到他在意之人的危机感所占据。
他脸色变幻数次,最终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严肃,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程云枫却微微摇了摇头,重新垂下目光,恢复了那副沉默低调的样子:“晚辈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久病,偶翻过几本杂书,胡乱猜测罢了。教习不必放在心上。”
他越是如此,黄岐峰心中的惊疑就越发浓重。他知道,从这个神秘少年这里恐怕问不出更多了,但对方的提醒,却像一颗种子,在他心中迅速生根发芽。
他不再看程云枫,转而对着还在苦苦坚持马步的穆焱沉声道:“今日就到这!回去告诉你姐…和你爷爷,近日山里不太平,没什么事,少往外跑,尤其是…少接触些不相干的外人!”最后几个字,他咬得极重,目光却再次扫过程云枫,意味难明。
说完,他不再理会二人,转身大步走向武馆内堂,背影显得有些沉重。他需要好好想想,想想尚云瑾的真正目的,想想这突然出现的少年,想想该如何…护住这桃源镇,以及他在意的那些人。
院角,穆焱如蒙大赦地瘫坐在地上喘气,茫然地看着教习离开的背影,又看看身边沉默的程云枫,完全没搞懂刚才发生了什么。
程云枫则静静站立,面具遮挡了他所有的表情。方才那番话,他既是回答,也是试探,更是一次谨慎的提醒。接下来,就要看这位内敛而警惕的黄教习,会如何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