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李未想起上周和小缇的对话。她问他为什么不再像以前那样带她去公园放风筝，为什么不再给她讲睡前故事，为什么家里的相册中那个爱笑爱闹的父亲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爸爸只是累了。”他当时这样解释。
但真相是，上一次出售灵魂后，他有整整一年时间感受不到真正的快乐。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笑，什么时候应该表现出关爱，但那都像是照着剧本表演。直到某一天早晨醒来，他看着熟睡中的女儿，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暖流——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灵魂终于恢复了一点。
而现在，他们要求他再次出售这部分刚刚恢复的灵魂。
“如果我拒绝呢？”李未问。
“那您的灵魂低保将被取消，健康指数会以每月两到三点的速度下降。按照您目前的指数，大约三年后就会触及临界值。”
“而小缇……”年轻的评估员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她的下降速度会更快，因为她还处在发育期。”
李未握紧了拳头。他想起了妻子临终前的嘱托：“无论如何，要让小缇健康快乐地长大。”肺癌带走她时，健康指数只有四十一——低于临界值十点。最后几个月，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连呼吸都成了一种折磨。
他绝不能让自己的女儿重蹈覆辙。
“我需要带小缇一起去。”李未最终说，“她也要接受评估。”
“当然。”年长的评估员收起文件，“灵魂交易所欢迎每一位公民，特别是像您女儿这样有潜力的年轻人。她的灵魂质量可能比您更高。”
评估员离开后，李未独自在客厅里坐了很久。夕阳西下，房间被染成血色。他打开封存已久的书箱，翻出一本破旧的《庄子》。书页间夹着一片早已干枯的枫叶，那是十年前和小缇在香山捡的。
“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他轻声念着千年前的文字，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现代科学实现了道家的终极梦想——将灵魂物质化、可量化、可交易。但庄子的问题依然悬而未决：当灵魂成为商品，我们的心是否也会随之变成死灰？
门锁转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小缇回来了，她瘦小的身影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才慢慢走进来。
“爸爸，校长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她低着头问。
李未走过去，轻轻抱住女儿。小缇的健康指数显示为“54.8”，腕带不时发出微弱的警告红光。
“不用担心，明天我们就去解决这个问题。”他抚摸着小缇的头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信心。
“是要去卖灵魂吗？”小缇突然问，抬头看着他，“莉莉上个月去了，她现在健康指数有七十五，但她说感觉自己像空了似的。”
李未的心揪紧了。他蹲下身，平视着女儿的眼睛：“听着，无论如何，爸爸都会保护你。我保证。”
小缇点点头，但眼神里有着超乎年龄的忧虑。她悄悄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画，画上是三口之家手牵手站在阳光下——那是她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场景。
“今天美术课，老师让我们画‘幸福’。但我只能照着照片画。”小缇轻声说，“爸爸，卖了灵魂后，我们还会记得什么是幸福吗？”
李未没有回答。他紧紧抱住女儿，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在这个渐渐暗淡的黄昏里。
窗外，灵魂交易所的灯光亮起，像一枚巨大的印章，盖在这座城市的夜空上。
（二）
夜色中的灵魂交易所，更像是一座宏伟而冷漠的神殿。流线型的建筑表面覆盖着自适应吸光材料，使得整座大厦仿佛一个吞噬光线的黑洞，唯有入口处流淌着的幽蓝色光带，指引着前来进行“灵质交易”的人们。李未紧紧握着小缇的手，父女二人随着沉默的人流，迈入了那扇巨大而无声自动开启的门。
内部空间高阔得令人窒息，温暖得过分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类似檀香与消毒水混合的奇异气味。巨大的全息屏幕悬浮在大厅中央，实时更新着不同“品级”灵魂的兑换比率，数字跳动得飞快，牵动着每一个仰头观看者的神经。低语声、压抑的咳嗽声、还有孩子细弱的哭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形成一种沉闷的背景音。
“李未先生，请至B区7号评估室。李小缇女士，请随我来，儿童与青少年的评估在专门的C区进行。”一位面容姣好、笑容标准得如同量产的引导员迎了上来，她的健康指数明亮地显示在胸牌上：89。那是一种李未曾经拥有，如今却遥不可及的活力象征。
李未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我不能陪她一起吗？”
“抱歉，规定如此。请您放心，C区的设备和人员都是最专业的，会确保评估过程无痛且安全。”引导员的笑容无懈可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小缇抬头看着父亲，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她努力挺直了瘦小的脊背：“爸爸，我没问题的。”
李未蹲下身，整理了一下女儿的衣服，低声说：“别怕，只是做个检查。问什么就答什么，感觉不舒服就马上告诉医生。”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记住，无论发生什么，爸爸都在。”
小缇点点头，跟着另一位引导员走向另一条通道，回头看了李未一眼，那眼神复杂得不像个孩子。
B区7号评估室比想象中要小，陈设简洁，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只有房间中央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躺椅，和一个连接着无数精密线缆的、造型奇特的头盔。一位穿着白大褂、表情严肃的中年医生已经在等候。
“李未先生，请躺下。放松，我们需要采集您在绝对平静状态下的基础灵质波动。”医生的话语简洁，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李未依言躺下，冰冷的头盔罩住了他的头颅。一阵轻微的嗡鸣声响起，眼前并非一片漆黑，而是开始浮现出流动的、难以名状的光影。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抽离感，仿佛意识正被轻柔地从身体里牵引出来。
评估开始了。眼前的光影开始汇聚成模糊的画面，耳边响起引导性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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