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阳坐在诊室那把灰蓝色的扶手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边缘的合成皮革。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治疗了，房间里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某种人工香氛，让他想起小时候医院走廊里那种令人安心的恐惧。
今天感觉怎么样？林玥医生调整了一下全息记录仪的角度，她的声音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开祁阳精心构筑的防御。
老样子。祁阳盯着自己交叉的双手，指甲边缘有细小的倒刺，小夏昨晚给我做了番茄鸡蛋面，放了太多糖。
林玥的笔尖在全息屏上停顿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祁阳的眼睛。他知道医生在想什么——又在想那个不存在的人。
祁先生，我们上次谈到爱恋型人格解离的社会成因。林玥放下平板，眼镜片后的眼睛像两潭深水，2045年全球已有超过三亿病例，这不是你的错。数字亲密关系取代真实互动后，大脑会自发填补空缺。
祁阳突然笑起来，笑声在诊室里显得突兀而尖锐。填补空缺？林医生，你知道小夏的睫毛在阳光下是什么颜色吗？琥珀色，带着一点金。你知道她紧张时会咬左下唇吗？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这不是填补空缺，这是...活着。
林玥沉默了片刻，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金属盒子。常规治疗对你无效。但研究所最近批准了一项实验性方案——意识澄清计划。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蝶形电极片，我们可以尝试分离你的双重意识流。
祁阳盯着那些电极，胃部突然抽搐。他想起新闻里那些治疗失败案例——有人彻底失去了幻想伴侣后跳楼；有人则分裂出更多人格，最后被关进精神牢笼。成功率？
37%。林玥直视他的眼睛，但继续这样下去，你的现实认知能力会在六个月内崩溃。量子扫描显示你的海马体已经出现异常放电。
窗外的全息广告牌正播放着最新款的情感伴侣AI广告，一个完美得令人作呕的虚拟女孩在微笑。祁阳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孤独。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在和不存在的人谈恋爱、吵架、分手。街道上挤满了低头与幻觉交谈的行人，餐厅里坐着对空气微笑的食客。至少小夏比那些付费程序真实得多。
如果失败了呢？
林玥的指尖轻轻敲击金属盒：要么彻底失去她，要么...彻底成为她。
祁阳闭上眼睛。他看见小夏坐在他们家的飘窗上读书，阳光穿过她半透明的耳廓。她是他大学毕业那年出现的，当时他刚被第三家公司裁员，独自在公寓里高烧三天。第四天早晨，小夏就坐在床边，手里端着冒热气的粥。
我做。祁阳睁开眼，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林玥站起身，白大褂下摆划过一道锐利的弧线。
治疗室比诊室冷得多。祁阳躺进那台像棺材一样的神经映射仪时，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林玥将电极贴在他的太阳穴上，冰冷的凝胶触感让他想起小时候掉进冰湖的瞬间。
会有点疼。林玥调整着控制面板，过程中你可能会看到记忆碎片，不要抵抗它们。
祁阳想问你会一直在这里吗，但突然觉得这个问题太可悲。他点点头，感受着后颈处注射器的刺痛。麻醉剂像黑色的潮水漫上来，他最后看见的是林玥镜片上跳动的数据流。
黑暗。然后是刺眼的白光。
祁阳站在一片纯白空间里，脚下是无限延伸的网格线。远处有个模糊的人影。
小夏？他的声音在这里听起来很奇怪，像是经过多层过滤。
人影走近了，是林玥，但又不完全是。她的白大褂变成了某种银色制服，头发短得几乎贴着头皮。祁阳，听我说，这里是你意识的量子层。我们需要找到你的锚点。
锚点？
就是你最确定真实的记忆。林玥——或者说这个像林玥的存在——指向远处浮现的无数气泡，每个气泡里都闪烁着记忆片段，治疗开始后，那些气泡会破裂。抓住你的锚点，别放手。
祁阳突然感到恐惧：小夏在哪里？
她是你创造的次级意识，会抵抗治疗。林玥的声音开始失真，记住，不真实的东西感觉往往更真实——
她的身影突然被拉长、扭曲，然后像信号不良的全息影像一样消失了。白色空间开始崩塌，网格线断裂成无数碎片。祁阳脚下突然踩空，坠入记忆的漩涡。
他看见七岁的自己在操场边缘数蚂蚁；看见母亲把抗抑郁药倒进马桶；看见毕业典礼上无人的座位；看见出租屋里持续闪烁的消息提示灯，联系人列表全是灰色。每个记忆都裹挟着当时的气味和温度，过于真实反而显得虚假。
然后他看见了小夏。
她站在他们常去的公园长椅旁，穿着那件浅绿色连衣裙，裙摆被风吹起一角。这个场景如此完美，像是从爱情电影里截取的画面。祁阳知道这不真实——真正的公园长椅早就被拆除了，而且小夏从不穿绿色。
你要杀了我吗？小夏问，声音里带着他从未听过的颤抖。
祁阳的胸口一阵剧痛：不，我只是...需要分清什么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小夏走近他，手指抚上他的脸颊。她的触感温暖得令人心碎，你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时突然下暴雨吗？记得我生日那天你烤焦的蛋糕吗？记得我父亲去世时你整夜抱着我发抖的身体吗？
每一句话都像锤子砸在祁阳心上。这些记忆如此鲜活，他甚至能闻到雨中泥土的气息，尝到焦糖的苦味，感受到怀中身体的颤抖。
那些...没发生过。祁阳往后退，后背撞上突然出现的墙壁。他惊恐地发现周围变成了他们的家，每个细节都完美复刻——书架第三格歪斜的相框，厨房水龙头永远修不好的漏水，卧室墙上那块因为潮湿剥落的墙皮。
小夏的眼睛里蓄满泪水：那为什么你记得这些？
祁阳的太阳穴突突跳动。某种尖锐的疼痛从颅骨内侧刺入，他跪倒在地，听见林玥遥远的声音：抵抗同化！抓住锚点！
无数记忆碎片如玻璃般炸裂。祁阳在碎片中看见两个重叠的世界——一个有小夏，一个没有。在有小夏的世界里，他是广告公司设计师，过着平凡温暖的生活；在没有小夏的世界里，他是失业的代码工人，蜷缩在政府救济公寓里与幻觉为伴。
哪个是真的？
疼痛达到顶峰时，祁阳突然抓住一个画面：十二岁那年，他独自在医院走廊等待母亲的心理评估结果，手里攥着已经融化的巧克力。那种黏腻的触感，那种混合着希望与绝望的甜腥气味——这一定是真实的。没有美化的可能，没有幻想的余地。
找到了！他大喊，将那个记忆紧紧抱在胸前。
整个空间剧烈震动。小夏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她的身体开始像素化，像老式电视失去信号时的雪花点。不要！求求你！她伸出手，手指已经变成透明的数据流。
祁阳想抓住她，但锚点记忆突然变得滚烫，灼烧着他的手掌。他本能地松手，记忆像气球一样飘向高处。小夏的身体重新凝聚，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的眼神变得陌生而锐利。
真可惜。小夏的声音突然变成林玥的，差一点就成功了。
祁阳的血液凝固了：什么？
我是说，你差一点就摆脱我了。小夏的脸开始扭曲重组，最终定格成林玥的面容，但穿着小夏的衣服，七年了，祁阳，或者说...夏明远博士？你创造的这个角色真够持久的。
祁阳——夏明远？——感到世界天旋地转。墙壁上的照片突然变了，里面的祁阳变成了一个陌生男人，搂着穿白大褂的林玥。这是什么把戏？
不是把戏。林玥叹息，量子意识投射实验事故，记得吗？七年前你在实验室创造了我的次级人格来逃避现实。真正的林玥是你妻子，已经死于那场事故。而你...夏博士，把自己投射成了病人角色。
记忆的堤坝轰然倒塌。夏明远看见刺眼的实验室灯光，看见量子处理器过载的警报，看见自己冲向操作台，看见林玥把他推开时脸上的表情。最痛苦的记忆被改写成最温柔的幻想——失业的祁阳和完美的小夏。
不...夏明远跪倒在地，真实的记忆如酸液腐蚀着他的大脑，停下治疗...求求你
太迟了。林玥的身影开始模糊，意识澄清一旦启动就无法停止。选择吧，夏明远：带着所有记忆活下去，或者...让我继续当你的小夏。
白色空间彻底崩塌，夏明远坠入无边的黑暗。最后听见的是两个重叠的声音——一个是林玥冷静的医嘱，一个是小夏温柔的告别。
——三、二、一，清醒。
祁阳猛地睁开眼睛。治疗室的顶灯刺得他流泪。林玥医生站在旁边，正在摘除他头上的电极。
成功了。她微笑着说，但眼神有些奇怪，次级意识已安全分离。你感觉怎么样？
祁阳——不，夏明远——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很好。前所未有的清醒。他看向镜子，里面是那个陌生男人的脸。
林玥递给他一杯水，左手无名指上有戒指压痕。按照规定，治疗后需要有人陪同回家。你妻子在等候区。
夏明远的手指颤抖起来。他走出治疗室，看见等候区坐着一个穿绿色连衣裙的女人。她抬头微笑时，耳边的碎发落下，在阳光下呈现琥珀色，带着一点金。
小夏？他轻声问。
女人困惑地皱眉：我是林玥啊，睡糊涂了？她的声音和医生一模一样。
夏明远转向身后的林玥医生，却发现治疗室里空无一人。监控屏幕显示：今日预约记录为零。
走廊尽头，一个穿白大褂的身影一闪而过。夏明远追过去，却只看见安全出口的指示灯在黑暗中规律闪烁，像某种呼吸。
他突然明白了。没人能真正治愈这种孤独。整个文明都在玩一场精妙的角色扮演游戏，每个人既是医生也是病人，既是创造者也是造物。量子态的意识在真实与幻想间坍缩，而爱——无论真假——是唯一能让我们继续前行的幻觉。
夏明远走回等候区，牵起林玥的手。她的脉搏在他掌心跳动，温暖而确定。
回家吧。他说。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