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经过全体绣娘们连续几天的挑灯夜战，《姑苏图》和《四季常青》两幅作品终于如期完成。绣娘们安静地围在刘凤兰身边，带着期待而又不安的表情看着师傅。
刘凤兰认真地看着两件绣品，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她拿起《姑苏图》问李美妍，“美妍，看到《姑苏图》的绣稿，下针之前你最先想到的是什么？”
李美妍说这件绣品中的景点人物，有的小至数分，有的大到寸外，重在有势，不在工细。人物的行走坐卧只表现在一笔两笔的笔势，刺绣时要体察其中隐现的神情，然后下针。
刘凤兰点点头，又转向王晓依，“这件绣品中的人物有上百个，你们是怎么用针的呢？”
王晓依说小的人物是先绣身，再绣手足，最后绣头面。大的则由头面起逐步绣到全身。
刘凤兰连连点头，“晓依、美妍，你们做得不错。”
李美妍谦虚地说主要是晓依姐的功劳，我的针法比她差得好远。王晓依也谦虚地说，美妍也给我提了好多的建议，还有大家的帮助，没有她们，这件绣品不会绣得这么顺利。
刘凤兰面带笑容，“看来你们的合作没有让我失望。”
李美妍和王晓依开心地对视而笑，她们的手高兴地紧紧握在一起。
刘凤兰又将目光落在《四季常青图》上，张玉紧张地注视着师傅。
刘凤兰说这件绣品从针法上看没有太大的问题。张玉的眉头逐渐舒展开。“但是要重新绣。”刘凤兰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
张玉看着刘凤兰，瞠目结舌。
“在我的绣房里决不允许出现这样的绣品。”刘凤兰严厉地看着张玉，“张玉，你告诉我，这件《四季常青图》你用的是什么针法？”张玉紧张地说是，是肉入针。刘凤兰问肉入针的要领是什么？张玉胆怯地答道，肉入针就是一般的绣品中，用细白棉线绣一层铺针打底，再用长短针绣在上面，使长短针的针脚和底纹的线条呈现垂直交错而非互相平行的状态。花枝干用同样的方法，将棉线包裹在丝线里面，使它厚得象块肉。
“那你知道你的绣品失败在哪里吗？”
张玉茫然地摇头。
“一件上品的肉入针绣品，应该阴面绣一层，阳面绣两至三层，绣稿里光线强烈的地方，要绣到四层。可是这件绣品花叶枝干只分了阴阳面，阴面绣一层，阳面绣两层，却没有表现光线，这样的绣品只能是一件中等的绣品，而我让你们绣的是精品，是你们去掉心中的浮躁，潜心静气绣出的精品。”刘凤兰巡视众人，“你们谁带着剪刀呢？”
“我带了。”李美妍走到床头柜前，打开放在上面的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个钥匙包，打开，把上面挂着的一把折叠剪刀打开，递给师傅。
刘凤兰接过剪刀，将《四季常青》从中间剪开。
随着剪刀的运动，张玉的脸色变得如同死灰。
“如果你想成为一名真正的绣娘，就不要再让我看到这样的绣品，明白了吗？”刘凤兰举着被剪成两半的绣品问张玉。
张玉眼圈一红，含着泪水点点头。
李美妍看着张玉，目光中透出几分同情。
12
从病房出来，张玉这组的绣娘谦虚都很低落。有人提议拼车走，张玉无力地摇摇头说你们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她的组员三三两两地走远了。张玉看着他们的背影，幽怨地抬头望着楼上师傅的病房。
病房里，李美妍正在帮助刘凤兰收拾着东西。
“师傅，为什么一定要今天出院呢？医生说您现在还很虚弱，下个星期出院会更好。”
“我感觉没事了，医院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既然没事了，我不喜欢在这里住这么久，还有……”
“还有什么……”
“再过几天是师祖的生日，我要准备准备。”
“真的吗？太好了，我也要给她老人家祝寿。”李美妍一脸惊喜。
刘凤兰神情矛盾地看着李美妍，“除了庆祝生日，还有一件事。”
“还有什么事？”
“为你送行。”
李美妍愣住，“为我送行？”
“美妍，谢谢这几天你对我的照顾。你看，现在我已经好了，你也该回去看望你的家人和男朋友了。”
“谢谢师傅，可是……”
“是我应该谢谢你，美妍！”
“师傅，照顾您是我应该的！”
刘凤兰的眼中突然涌出泪水，为了掩饰，她低下头整理着自己的东西。
“师傅，即使回去，我也会很快再回来的，等我回来的时候，请不要再劝我离开您离开苏州好吗？”
刘凤兰神情痛苦地停下手里的动作。
李美妍弯下腰，默默地收拾着东西。
13
办理好出院手续，李美妍陪着刘凤兰回家。
刘凤兰的家不大，房间里布置很简单，却很整洁。
头一次去师傅家的李美妍吃惊地发现，桌子、柜子、冰箱等大件物品上的盖布上都绣着形态各异的梅花。
李美妍惊讶得合不拢嘴，“师傅，您这里到处都是梅花！”
刘凤兰疲惫地在桌旁坐下，“你要喝水的话，自己去倒吧。”
“我不渴！怪不得我觉得和师傅您这么有缘，原来师傅您也这么喜欢梅花！”
刘凤兰的神情阴沉下来。
“师傅，过几天要给师祖过生日的话，咱们一定要选个好地方。”
“不用，师祖的生日是绝不在外面过的，她从来都是在家里过。”
“为什么？偶尔在外面过也会很好、很有气氛呀！”
“她是要在家里和她的丈夫一起过。”
“他丈夫？没看见师祖有丈夫呀？”
“师祖的丈夫去世很多年了，但在师祖的心里，他出来就没有离开过。”
李美妍动容地说：“那他们一定很相爱！”
“是的！他们非常相爱，在这个世界上师祖最不愿意失去的有三样，她的丈夫、陈子豪……”
“还有一个是谁呢？”
“那一个不是谁。”
“那是什么东西吗？一定是非常珍贵非常有意义的东西。”
“是的，非常珍贵而且意义重大，以后有机会我会慢慢告诉你。”
李美妍轻轻点点头。
“去烧点水泡些茶喝吧。”
李美妍走进厨房，拿起水壶接满水放在灶台上，然后打着火。
环视着简单得让人感觉到几丝凉意的厨房，李美妍默默陷入了沉思。
14
回到罗珺家，李美妍开始收拾行李。罗珺问她，你收拾东西干吗？你不是还没决定什么时候回国吗？李美妍说我不是要回国，我想搬到师傅那儿，她的病还没有完全好，让她一个人在家，我有些担心！罗珺说还是让我过去照顾姨妈吧。
李美妍说那儿离你排练的地方那么远，再说我是她徒弟，照顾她是应该的。罗珺问她，你和安德烈最近还好吧？李美妍说我们很好。罗珺说你跟安德烈分开那么久了，应该尽快回去看看他。李美妍说珺姐你放心！我会准时回去的，不会让爸爸和安德烈失望的！等我回去以后师傅就由你来照顾了。
罗珺微笑着说那好吧，我和阿乐送你过去。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
15
虽然心里不愿意，但是因为大病初愈，身体本就单薄的刘凤兰拗不过李美妍，只好暂时同意她住下来。而李美妍一来，就像一个尽职的保姆一样，承担起了所有的家务和照顾刘凤兰的任务。
晚饭后，李美妍拿起床头柜上的药瓶，倒出两颗药递给刘凤兰说，吃了药您就早些休息吧，明天早上我做好了饭会叫您起床。刘凤兰感动地抓着她的手说，美妍，你还是搬回阿珺家去吧，我能照顾好自己。李美妍注视着刘凤兰，诧异地问，师傅，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刘凤兰说你为什么这么问？
李美妍说因为我觉得您最近好像不希望我和您在一起，是不是我什么地方做错了，让您感觉不开心，如果是那样的话，请您一定告诉我，不要让我在心里猜好吗？刘凤兰难过地看着她说，美妍，你没有做错什么！不要乱猜了，师傅的心事和你没有关系！
李美妍说师傅，您的心事能告诉我，让我替你分担吗？刘凤兰轻轻摇摇头，神情苦涩地说我的心事已经长在骨头里了！
李美妍担忧地看着刘凤兰。
刘凤兰低下头吃药。
李美妍说师傅，等我回莫斯科了，珺姐会过来照顾您，我也会争取尽快回来。刘凤兰疼爱地看着李她说，你不用担心我，回去好好陪你爸爸和安德烈吧！李美妍说我是很想念我爸爸和安德烈，但是我心里也放不下您呀！
刘凤兰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说，你长得很像你爸爸。
李美妍愣住。
刘凤兰说你忘记了，你给我看过你爸爸的照片。李美妍笑起来，“我都差点忘记了！看来我和爸爸真的很像，那个照片那么小，您都看出来了，好多人都说我像爸爸，不过他们都说我像爸爸年轻的时候，我看过爸爸年轻时候的照片，他年轻的时候真的很帅，很有型。”
刘凤兰难过地看着李美妍说能跟我说说你妈妈吗？
“其实，我对妈妈的印象已经不是很深了。听爸爸说，妈妈在我8岁那年就去世了。爸爸说妈妈她很美很温柔，唱歌也很好听，可是我却很少听见妈妈唱歌。妈妈笑起来很好看，可是除了单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其他的时候很少会笑。妈妈经常偷偷地哭，开始我还以为是爸爸欺负妈妈了，可是我却从来没有看见妈妈爸爸吵过架。我的童年在很多人眼里是幸福的，可是我心里总觉得空空的，而且越是爸爸妈妈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越是感觉空空的，那种感觉让我好害怕有一天会失去妈妈和爸爸，所以我小的时候很爱哭，即使没有任何理由。直到有一天妈妈生病，离开了我和爸爸，我却突然不哭了，我为失去了妈妈伤心，但却觉得我终于可以不再心里空空地拥有爸爸了。以后的日子我和爸爸在一起，爸爸再没有结婚，也没有和任何女人再交往，许多人都说爸爸太爱妈妈了，可是当我长大了，回想起小时候的很多事情，才觉得爸爸和妈妈其实并不幸福，我小的时候心里害怕的那种空空的感觉其实就是因为他们的不幸福。我一直想问爸爸原因，可是话到嘴边又没有办法开口，因为我很害怕那种空空的感觉再回到我身边。”李美妍伤感地回忆着，眼睛里泪光莹莹。
刘凤兰的泪水却已夺眶而出。
“对不起，师傅，我是不是让您难过了？”李美妍不安地看着刘凤兰。
泪水无法抑止地从刘凤兰的眼里流出来。
“美妍，你是让我难过了！但这并不怪你，认识你之后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你说的这些话，你现在难过的样子，都让我后悔没有你这样的一个女儿……你让我的心里好疼！”
李美妍感动而又悲伤地跪在刘凤兰身边。刘凤兰疼爱而又悲痛地抚摸着她的头。
“师傅，遇到您让我感到好幸福！每当难过的时候，我经常会想，如果妈妈还活着，她一定会让我趴在她怀里，一定会抚摸着我的头，一定会说着您说的这些话，谢谢您，师傅！”李美妍仰起脸，泪中带笑，泪水流满她的脸颊。
师徒二人相拥而泣。
16
这边忙着照顾师傅，那边师傅的师傅也依然挂记在李美妍的心里。这天，她又跑去给孔繁绮做饭。饭做好，爷孙俩对面而坐的时候，孔繁绮说美妍呀，你都已经好多天没有来看奶奶了。李美妍不好意思地说，最近师傅病了，我忙着照顾她，所以……
孔繁绮假装板起脸说哦，你师傅病了就把师傅的师傅忘记了？李美妍可爱地撅起嘴说不是的呀，师傅是病人，当然需要别人更多的关心呀！没想到，您还会为这个生气！孔繁绮（慈爱地伸手抚摸着李美妍的头顶说奶奶跟你开玩笑呢！你照顾你师傅，是应该的，奶奶怎么会生气呢？奶奶不但不生气，还很高兴呢！来吃饭。
李美妍说我就知道您不会生气的！孔繁绮问，你师傅她现在怎么样了？李美妍说基本上痊愈了，但医生建议说最好再住几天，可她非要提前出院。孔繁绮说你师傅这个人，操劳了一辈子，她呆不住。
李美妍说刘凤兰告诉她，提前出院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孔繁绮的生日快到了。
“你要不说我还真忘记了！”孔繁绮沉思道，“这么多年，我的生日她从来没忘记过！”
李美妍说其实，还有一个人也没忘记！
孔繁绮问还有谁？
李美妍提醒她，就是您的孙子陈子豪呀！那天他去看师傅还提到您的生日呢。孔繁绮说看来你和他很谈得来。李美妍脸不禁一红说，奶奶，我觉得陈子豪很惦记您，对您的感情也很深。孔繁绮说我知道，他是我的孙子，我比谁都了解他，这小子倔是倔，可他是个好孩子！
李美妍说是啊，我现在也越来越觉得你们好像，尤其是那种固执的样子真是很像！孔繁绮问，他在你面前也会犯倔吗？
李美妍说那倒没有，但是……，孔繁绮问但是什么？李美妍说没什么！孔繁绮问李美妍知不知道陈子豪最近在忙什么？李美妍说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听说他们公司好像最近遇到了难题……
李美妍故意收住话头，偷偷观察孔繁绮的表情。
“什么难题？”孔繁绮不禁一愣，不自觉地放下筷子。
“据他说，他们公司找的绣娘不是太满意，他正为这事着急呢！那天在医院看见他，他说本来是要找师傅帮忙的，但看见师傅病了又不好意思开口。我让他来找您试试，他说您岁数大了，不想让您太操劳！”
孔繁绮若有所思站起身，走到堂屋门口，看着院子大门。
李美妍起身，默默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