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半个身子都快钻进衣橱,仍是寻不见要找的裙裳,急得满头大汗。
铜镜前摆满了首饰。
辟寒金、金钗镊、玳瑁梳、琥珀钏、九枝花......
婢女挑了一只木匣捧至邓妘面前,恂恂问道:“夫人,您看这红宝石的跳脱行吗?”
邓妘懒懒扫一眼,立刻皱了眉头,“丧期未满,你叫我穿金戴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白白落人口舌吗?”
婢女忙俯下身,“奴婢不敢。”
有婢女寻来了红罗裙,还未开口,邓妘望过去:“方才我说的话,你是没听见?”
婢女面上一白,“是,奴婢这便重新去取。”
待新换了一套素色裙衫,邓妘才闭目不言,任由婢女给她梳妆打扮。
赵媪帮邓妘系着蒲萄带,道:“既是郑夫人的赏花宴,夫人身上略带些颜色,倒也不怕。”
“赏花宴?”邓妘睁开眼,往铜镜里看,不禁自嘲:“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赵媪一惊,唯恐邓妘当众说出什么气话,忙打发了一干婢女。
屋中再无外人,赵媪拿起红宝石跳脱,温声道:“夫人皓腕如雪,至尊说,这跳脱,您戴着甚美。”
邓妘瞥一眼,兴致缺缺,还是拿过跳脱套上手臂。
赵媪低眉顺眼:“夫人无须担心,盖在衣袖底下,旁人也瞧不见。”
赵媪这么一说,邓妘心口越堵得厉害,闭起眼恨恨道,“若知道是今天这么个结果,还不如一开始就进宫,眼下这算个什么!”
赵媪叹道:“老奴知道夫人心里苦。”
邓妘咬着唇,眼中升起雾气。
赵媪沉默一下,拿起角落里的一只鸳鸯佩,道:“夫人成婚那日,公主特意选了这只鸳鸯佩,亲手给您戴上。”
邓妘移眸看过去,玉质温润、鸳鸯生动,“倒可惜磕破了一个角。”
赵媪道:“只需嵌上金丝,不但瞧不出来,还显得别致。”
邓妘垂下眼,神情落寞:“落花难上枝。”
赵媪劝道:“夫人说的是,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见邓妘不做声,赵媪又道:“上回春日宴,夫人行至大司马门前时,发现鸳鸯佩不见了,正要回头找,谁想安陆王捡到,还给您送了来。”
邓妘心头涌起一股无名躁火,抓起玉佩狠狠砸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压抑的哭声,悲从心来。
父亲领兵出征,初时一切顺利,谁知后来大军落败,有传言说父亲仓皇逃跑,先前的春风得意,她还没觉出味儿来,就已变成惶惶不可终日。
至于母亲,不等父亲回来自证清白,就死了。
父亲刚踏进都城大门,尚未见到尸骨未寒的母亲,就先接到降罪的诏书。
素日与父亲交好的友人,在这紧要关头,竟没人肯站出来,替父亲说一句好话。
倘若父亲有个好歹,她日后能指望谁?
慕容熙吗?
父亲出征前,她就已经同他撕破脸了,现在再腆着脸去求和吗?
别说慕容熙答不答应,就是她自己也不答应!
赵媪蹲下身,拿了帕子替邓妘拭泪,安慰道:“夫人,您为自己打算没有错!公主薨了,太尉又病了,郡公又——”她往门口瞧一眼,压低了声音,“多几个倚仗,便是多几条出路。您要知道,公主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您了。”
“母亲......”
提到武昌公主,邓妘抬起湿红的眼,死死抓住赵媪的手,“宫里的太医亲口跟我说,母亲的病已有好转,只要精心照顾,便能大好,怎么不过两日不见,就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赵媪叹气,“府医说公主是身心交瘁,忧惧而亡。”
“胡说!他胡说!”邓妘眼睛红透了。
“夫人,府医——”
“什么府医?你别跟我提他!我看分明就是他害死了母亲!他若心里没鬼,为何要自尽?”
赵媪劝道:“太尉已命人查过了,那府医自尽是因为在外头欠了赌债,被人逼得紧,又实在还不上,所以才——”
“我不信!他就是畏罪自尽!”邓妘瞪着眼珠,坚定摇头。
赵媪的手骨都快要被捏碎了,看着表情扭曲的邓妘,无奈道:“公主一向厚待下人,又不曾苛待过府医,那府医有何理由要害公主?”
邓妘一顿,神情迷惘起来,“或许,或许不是府医,他也是受人指使,如果不是自尽,那他一定是被人灭口!”
她越说思路越清晰,“对!那府医根本不是好赌之人!又怎么可能会欠赌债?至于父亲,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想息事宁人,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再生事端!他可以权衡利弊,不在乎母亲的生死,可我不能,我不能不在乎母亲的生死!”
赵媪还是摇头,“可是,公主从未与人结怨,谁又会这么大费周章地害她呢?”
“从未与人结怨?”邓妘慢慢平静下来,声音又低又轻:“你忘了母亲才因为我,与人结怨吗?”
赵媪试探问,“夫人说的是......”
邓妘一字一句道:“慕容熙。”
“郡,郡公?”
邓妘仿佛没听见,只道:“他面上装作无事发生,实则另有打算,想必父亲也是心知肚明,不然不会选择忍气吞声。”
她木然拾起地上摔成两半的鸳鸯佩,拿起一半,高高举起来,笑微微地瞧着,慢慢道:“我原打算与他互不干涉地过下去,可是他......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慕容熙,是你逼我的!”
赵媪神情复杂,欲言又止:“夫人,您真的想好了吗?”
邓妘攥紧手中的半块鸳鸯佩,挑起眉:“世间权贵再贵,贵不过皇帝。他慕容熙说白了,也不过只是表兄手中的一张弓,须知飞鸟尽,良弓藏。再好用的弓,总有束之高阁的一日,我们不妨走着瞧!”
赵媪重重一叹,不无担忧:“您就不怕也变成至尊手中的一张弓?”
邓妘不为所动,望着镜中梳着芙蓉归云髻的女子,唇角微微翘起。
“谁是弓还不一定呢。”
车驾早已备好,出了堇苑,远远就看到几个婢女由温媪领着忙忙往乌园去。
看到婢女,邓妘想起一人。
“柏叶还在杂役房?”
赵媪点头:“是。”
邓妘一叹,“寻个时间,将她要回来吧。”
“是。”
邓妘道:“松枝一死,我跟前也没什么可用的人了。”
赵媪没作声,默默垂下眼。
撺掇公主给宣城郡公下药,事情败露,总得有人出来承担后果,堵人口舌。
她们这种婢女仆妇,不过贱命一条,早死早投胎,不可惜。
赵媪心情复杂,却听得邓妘问道:“说来也怪,怎么一直不见沉鱼?”
赵媪掀起眼皮望过去,“老奴听说,郡公让她去庄子上了。”
“庄子?”邓妘蹙眉,“她一个女侍,无缘无故,去庄子上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