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笔沉甸甸压着指节,粘稠如胶的墨汁,悬停在灰褐皮卷上方寸之地。
庄生凝神屏息,眼观鼻,鼻观心,脑海中《恒言初解》的字符结构清晰浮现。
手腕沉稳下压。
“嗤——”
墨迹如溃堤之水,在皮卷微带鳞纹的粗糙表面猛地洇开,留下一个臃肿、毛边丛生的起始符点。
力道不均!滞涩感远超符纸!这皮卷竟似有生命般,以其坚韧的肌理对抗着笔尖,粘稠墨汁如同无形蛛网,死死拖拽行笔速度。
周遭低语、纷沓脚步声,此刻皆化作尖针,刺入耳膜,搅乱心神。
庄生深吸一口带着墨香与骨尘的冷气,强行压下杂念,符道“意在笔先”的要诀在心中流转。
再次落笔,依样画瓢。
永恒文字转折嶙峋,结构奇异,迥异于自身浸淫多年的道符,如此种种,导致笔下字符歪斜踉跄,如醉汉行路,散乱不成章法。
一个时辰无声流逝。
不曾想抄书也能如此之累,汗水浸透了内衬的薄藻衣,冰凉粘腻地贴在背脊上。
身前皮卷,仅爬满小半页歪扭墨迹。
抬眼望去,邻座一位身着制式水藻袍的院生,下笔正“沙沙”作响,墨迹匀净如尺量,字方力沉,透着一股沉稳的韵律。
那差距,刺目锥心。
庄生坐的板正些,尽力抄写的更加规整。
......
三日时限,如指间流沙。
庄生吃最便宜的伙食,和免费的水,困了在抄写处休息,第一次属实不太熟练,仅仅能勉强完成三页誊录。
带着三日的劳累和对即将收货的愉悦,庄生脚步沉稳走近事务台后,交任务。
“有礼,交任务。”
庄生递出完成的三页誊录放置在引导者面前。
引导者脸都没有,看不出丝毫表情,例行公事伸出指尖,弹出一缕微不可察的金芒,扫过皮卷。
冰冷无波的宣告响起:
【誊录未达标。耗材损毁,需赔付:灵皮卷3币,灵墨1币。报酬取消。】
同时,四道微弱的霞光自引导者处飞出,精准没入庄生袖中,将4枚珊瑚币瞬间被抽走。
一股郁气猛地堵在胸口。
庄生抬手想要争辩,又放了下来,伸手在袖中摸索,果然珊瑚币已经少了。
深呼吸以平静思绪,却有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从角落传来,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扭脸望去,是几个面泛油光、眼神狡黠的老油子。
庄生上下打量,看的角落笑声渐失,回过头来,盯着引导者看了又看,最终低下眼皮,转身就走。
道爷我认栽!
满心思绪走出任务点,耳边传来声音。
“小哥,手紧了吧?”一个满面堆笑、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中年男人像泥鳅般凑近,压低声音,“第一次都这样!谁还没个失手?借20币周转周转,利息绝对公道!接了新活儿立马就能还上!是不是?”他搓着手指,笑容可掬。
庄生歪头:“道爷不缺钱。”
那男人还要说些啥,庄生已经踏步前行,目光平视前方幽深的骨廊!
骨廊链接地点众多。
庄生并未立刻再接任务,而是在骨廊中缓步行走,揣手在袖中数了几遍珊瑚币,反复确定还余19枚。
在袖中划拉着珊瑚币,庄生停下脚步仔细想了想,然后走向公共骨厅。
摘要中显示,公共骨厅温度适宜,公共安全,又有免费点和基础购买点,想必应该是热闹的地方,热闹的地方,那总有些大嘴巴吧?
公共骨厅中人声稍显嘈杂,各色人等穿梭其间,或行色匆匆,或低声交谈,或倚壁发呆。
庄生如幽影般穿行,双耳却如最精密的筛网,捕捉着每一丝可能有用的碎片。
庄生倒想看看,是只有自己不聪明,还是所有任务都有坑。
......
“清理骨廊藻?呸!押金就要10币!那刮藻器沉得跟铁砣似的,一个手滑损坏了?赔双倍!20币!晦气透顶!”一个粗豪汉子骂骂咧咧。
“碎星贝分拣?哈!昨天我见一傻小子,仗着有点实力,手套没戴,指尖擦过贝壳边缘,嗤——!煞气把他手指头削掉半截!嚎得跟杀猪似的!报酬10币?买点最低阶的药都不够!”另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后怕和嘲讽。
“看守月光苔?知道不?我接了,那鬼地方,阴风跟刀子似的,从骨头缝里往里钻!待上一会儿,感觉骨髓都要结冰渣!完全撑不下来,撑下来也才就给3币!我得歇两天!”角落里,一个缩着脖子、裹着破旧皮草的瘦小身影嘟囔着,声音发颤。
……碎片化的信息如潮水般涌入耳中:清扫类任务押金重如山岳,分拣类任务暗藏凶险煞气,看护类任务环境恶劣如冰狱。但凡回报稍高一点的任务,无不暗藏着苛刻的条件或足以伤筋动骨的风险。
庄生的目光扫过骨厅边缘。
那里,几个眼神闪烁、行踪诡秘的身影,正低声向路过的新面孔兜售着什么。
走近些,被兜售到脑门上:“内部消息”、“任务捷径”、“引导者喜好”……开价动辄数十币,内容却语焉不详,真假难辨,如同蒙着厚厚迷雾的陷阱。
再转的久了,发现还有一伙人的存在,自称:“借贷者”。
这不就是任务点出来就碰到的业务么,好家伙,业务很广啊。
“打听消息?小哥,听我一句,不如借钱实在!20币,唾手可得!有了本钱,什么消息买不到?什么任务接不了?”思考的间隙,就有声音循循善诱,充满蛊惑。
庄生轻笑摆手,充耳不闻,心如磐石。
规则之内精心编织的吸血陷阱。
庄生看得分明,更不屑一顾。
兜兜转转一大圈,心中逐渐有了脉络。
获取真正有效信息的代价,远超这19币身家的承受极限。
庄生找一处角落盘腿坐下,闭目思索,最终,思绪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还是落回刚刚铩羽而归的任务。
安全无虞,门槛最低,任务长期有效,失败的代价清晰可知,只需要解决唯一的障碍,自身技艺的不足!
“道爷潜心画符如此之久......”庄生睁眼。
外求无门,外力难恃。
既然诸路不通,那便死磕到底!
庄生就不信了,凭自身多年画符、以心血淬炼出的手上功夫,啃不下这誊录的硬骨头!
道爷我要硬桥硬马、一锤一凿练出来!
庄生深吸口气,目标瞬间锁定:再战誊录场!
意气风发不影响腹中饥饿,肚子咕咕作响,庄生赶紧跑到贩卖点前,花费1枚珊瑚币,换取了最廉价的营养膏。
张嘴灌入,冰冷粘稠的膏体滑入喉咙,带来些踏实感。
庄生活动下筋骨,目光左右扫视,掠过喧嚣人群,在骨厅又看到了那个曾经要饭的年轻人,蜷缩在那里,比前几日更加形销骨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随着空洞的眼神,庄生看到距离他最近的免费饮水点上。
庄生歪头,皱眉看着,那里有些不正常的现象。
饮水点前排着队。
几个身影尤其显眼,壮硕,高大。
前几日庄生接水时,曾被“无意”挤撞过,庄生忍让还被挑衅警告不要多管闲事,着实令庄生气愤的同时又有些挠头。
庄生走近些,皱着眉头,上下打量,认出了就是这几个家伙。
他们此刻牢牢盘踞在队伍的末端,慢条斯理地排着队,排完了也不喝水,再回到后排。目光不加掩饰看那青年,带着一丝猫戏弄濒死老鼠般的恶意。
这是?庄生疑惑,又好像明白了什么,正好口渴,便上前排队。
排在其中一个壮汉身后,突出一个单刀直入:“有礼,贫道请问,前两日针对贫道可是因为贫道送了一份营养膏与他?”
庄生说着,拿手指了指蜷缩的青年。
“哈!现在才明白?”那壮汉先愣了愣,笑着回答。
“贫道知晓。”庄生退后一步点头,然后走开。
庄生走开后,几个壮汉聚在一起。
“什么事?”
“没事,是那个多管闲事的。”
“?”
“好像傻的,想到了原因过来找我确认。”
“??”
“合着咱前两天白扎软刀子了?”
“不管他,倒是提醒咱们,下次办事得说清楚点。”
“也对,总有傻子。”
......
书院之内,免费饮水点星罗棋布,规则森严如铁,无人敢公然收费霸占。
然而,“龟速排队”、“无心碰撞”这类钻规则空子的“小小手段”,却是被默许存在的。
庄生明悟!那青年应本是猎物,自己前几日那赠予的营养膏,怕是无形中坏了这些人的好事!
庄生地摸了摸怀中仅剩的18枚珊瑚币,想了良久,目光投向贩卖点明码标价3币的“标准餐”——那包含足量清澈饮水、足量饭食、还有一块厚实煎烤的鱼腩肉饼、一碟新鲜海藻。
明知此举可能招致更甚的无形打压,明知自身处境亦是步履维艰,庄生也无半分踌躇!
大步走到贩卖柜台前,声音清晰平稳,穿透嘈杂:“一份标准餐。”
温热的骨制餐盘入手,卖相非常不错,鼻腔充斥着食物的香气。
庄生端着餐盘,径直走向角落蜷缩的青年,完全无视了那几道从队伍投射而来的、由错愕疑惑迅逐渐转为阴冷的目光。
“你?”那壮汉挥手又放下,狠狠睁大眼睛瞪人。
庄生微笑摆手,然后将餐盘稳稳地放在青年手边冰冷的地面上。
青年惊愕地抬起头,浑浊无神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嘴唇剧烈哆嗦着,喉头滚动,却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您…我…这…”
“吃。”庄生笑笑,声音平淡无波,如同拂去尘埃,“省些力气,路还长。”
言罢,不待任何回应,甚至没有再看青年一眼,转身即走。
一丝难以言喻的轻盈与释然掠过灵台深处,仿佛拂去了一层积压已久的无形尘埃。
道心微澜,澄澈了几分。
吃了营养膏,还未进水,庄生抬脚往远处走去。
没想到这伙人小心眼的紧,那几个身影竟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当庄生走向另一个稍远些、人流量稍小的免费饮水点,试图避开那伙人时,他们横冲直撞盘踞在了庄生的目标前。
几人带着赤裸裸的嘲弄和挑衅,死死锁定走来的庄生。
庄生不理,静静排队,可惜这几人招数繁多,磨叽的要死要活,其余人纷纷转向别处。
规则如渊似海,免费点无法霸占收费。
然而,精准的“点位预判”与极致的“效率压制”,便是套在庄生此类“不识时务者”颈上的无形绞索。
书院免费点再多,也经不起有人如跗骨之蛆,专门盯着你常去或可能去的几个点精准下手。
庄生在队伍末尾迎着几人目光还能笑出声,伸手竖个中指,随即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返回,走向贩卖柜台。
“一份清水。”
1枚珊瑚币干脆利落地递出。
清澈微凉的饮水盛在光洁的贝壳碗中。
庄生端着这碗价值1币的“清净”,回头,甚至不用主动找,人就跟在庄生身后不远,庄生抬着头,走到那伙人附近站定。
迎着他们混合着挑衅、嘲弄和等着看笑话的复杂目光,不疾不徐地端起贝碗,仰起脖颈,喉结有力滚动,“咕咚咕咚”将整碗清水一饮而尽!动作酣畅淋漓,带着一种无声的嘲讽!
饮罢,庄生抬起手,用袖口随意地一抹嘴角,目光平静,淡淡扫过那几张微微僵滞的脸。
“道爷不缺这1币,徒劳把戏,惹人笑耳。”
庄生将空碗稳稳放回回收骨架上,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