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杏端着空碗从厨房回来,脚步比去时沉。她把碗搁在桌上,嘴唇动了动,没敢开口。
姜岁晚正低头剥第二颗莲子,指尖沾了点水,轻轻一掐,莲芯弹出去,落在绣架底下。她没抬头,只问:“倒干净了?”
“倒了。”青杏声音压着,“泔水桶都搅了三回,怕有人捞。”
姜岁晚嗯了一声,把莲肉放进嘴里,慢嚼。甜中带苦,像现在这局面。
外头脚步声多了起来,不是往她院里来,是绕着走。有人经过院门,话说到一半突然收声;有小丫头端着水盆,远远看见她窗影,立刻拐进侧廊。连晒衣绳上的帕子都比平日挂得密,像是要遮住什么。
她把第二颗莲芯吐进手心,和瓜子碎混在一起。
“慌什么?”她忽然说,“胎是我怀的,可孩子是谁的,得看谁最想我怀。”
青杏猛地抬头:“格格?”
“你以为我是真信了那脉案?”她抬眼,目光平平的,“我连王爷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倒先怀上了?太医要是靠脉能诊出野种,早该去庙里当活神仙。”
青杏脸色发白:“可……可这话不能乱说啊!”
“我没乱说。”姜岁晚把掌心的碎渣往地上一撒,“是谁让太医来诊的?周嬷嬷。谁能让周嬷嬷动这个念头?年侧福晋。谁又在太医走前拦了人说话?年侧福晋的丫鬟翠屏。”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李氏送汤,是幌子。汤没喝,事却出了。说明她们根本不在乎我喝不喝,只要这‘喜脉’落下来就行。”
青杏腿软,扶住桌角:“那……那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姜岁晚站起身,走到门边,伸手把门闩插上,“先关门。”
她回身,指了指厨房方向:“让小厨房照常送饭,三菜一汤,多加一碗甜羹,就说我要补身子。”
“可您不是……”
“外头要传,就得传得像。”她嘴角一扯,“我要是不吃不喝,反倒坐实了心虚。让他们看,我吃得香,睡得稳,胎气足得很。”
她又指了指院角:“你去把晒着的褥子收了,叠整齐放床上。再取我那件红缎面的袄子出来,挂在架子上。”
青杏愣住:“那件您说‘俗气’不肯穿的?”
“现在不俗了。”她说,“从今天起,姜格格有喜了,得穿点喜庆的。”
青杏咬着唇,想哭又不敢哭。
“别这副样子。”姜岁晚拍了拍她肩,“你现在是我贴身的人,你慌,外头就更敢闹。你稳,我才有时间查清楚——是谁,想拿我这肚子做刀。”
青杏深吸一口气,点头出去了。
门一关,屋里静下来。阳光斜进来,照在绣架上,那只歪耳朵兔子只剩一只眼露在外面,像是在看她。
她没再看它,转身进了里屋,从柜底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几枚铜钱和一张折得方正的纸。纸上记着府里几位太医的轮值表,是前些日子她让青杏去药房“顺”来的。
她把张院判的名字圈了圈,又在旁边画了个叉。
太医不会无端说谎。脉象滑利如珠走盘,那是怀孕的确证。可她没怀孕。那只有一个可能——有人让他这么说。
而能让太医改口的,只能是比太医更怕的人。
年氏。
她把纸折好塞回柜底,刚起身,就听见外头青杏的声音:“张院判,您慢走!这点心是我们格格特意备的,说是谢您今日辛苦。”
她脚步一顿,没出去,只站在屏风后。
外头静了片刻,张院判的声音传来,干涩:“不必了……格格身子要紧,莫要费心。”
“您拿着吧!”青杏硬塞,“格格说了,您要是不收,她晚上睡不着觉,怕您嫌她不懂礼。”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是纸包落地的轻响。
“收下吧。”张院判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回去告诉格格……好生静养,莫要多思多虑。”
“您看她脉象真没事?”
“……无碍。”他说完这句,脚步匆匆走了。
姜岁晚从屏风后走出来,青杏正站在院中,脸色发白。
“他收了点心?”姜岁晚问。
青杏点头:“可他手抖,差点没接住。我问脉象,他只说‘无碍’,别的不肯多讲。”
姜岁晚冷笑:“无碍?我还没胎动,他就先心虚了。”
她转身进屋,从妆匣里取出一支银簪,簪头雕着朵小梅花。她把簪子往袖中一藏,又拿了件外裳。
“你去前院找李德全,就说我想请张院判复诊,但怕惊动府里,想悄悄请进来。”
青杏急了:“您疯了?这时候还主动请太医?万一……”
“我就是要他怕。”姜岁晚系上带子,“他今天收了点心,就是欠了人情。我请他,是给他台阶下。他要是不来,那就是心虚到底。”
青杏还想劝,她抬手止住:“你只管传话。记住,别提‘喜脉’,就说‘前日诊脉后身子不宁,想再请教’。”
青杏咬牙去了。
姜岁晚坐在桌前,剥第三颗莲子。莲芯黑,像人心。
半个时辰后,青杏回来,脸色更白。
“李德全说,张院判刚回太医院,就被年侧福晋的人叫走了,到现在没回来。”
姜岁晚手指一顿。
年侧福晋的人。
她把莲子放进嘴里,慢慢嚼。
不是巧合。太医诊完她,立刻被年氏拦下。现在她想请诊,人又被叫走。一前一后,掐得死紧。
她在等什么?等流言坐实?等她被王爷或太后问罪?等她自己吓到流产?
她忽然笑了。
“去查。”她对青杏说,“年侧福晋近十日可请过太医?若她自己都无孕,却让我‘有喜’,那这胎,就是刀。”
青杏一怔:“您是说……她想借您这肚子,砍谁?”
“还不知道。”姜岁晚站起身,走到窗前,“但我知道,她不只想斗我。她想借我的肚子,搅动整个王府。”
她望着院外高墙,声音轻下去:“一个没名没分的格格,突然有喜,谁最慌?是王爷?是太后?还是……某个等着立嗣的人?”
青杏听得发毛:“您是说……”
“别说了。”姜岁晚打断她,“你现在去药房,找张院判的徒弟小刘,就说我想买点安神的药,顺便问问前日诊脉的事。”
“可他要是不说呢?”
“你就说,张院判收了我点心,我不好意思白拿,想送点药材还礼。”
她顿了顿:“顺便提一句——我听说,张院判前年因误诊被罚俸三月,至今未复。”
青杏眼睛一亮:“您是说……他怕再出事?”
“怕。”姜岁晚点头,“所以他才会改口。可他改口,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
青杏攥紧袖子:“那咱们……真能逼他说实话?”
“不逼。”姜岁晚摇头,“我只让他知道——有人在查。只要他心里有鬼,他自己就会漏。”
她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粒褐色药丸,放在纸上。
“这是什么?”青杏问。
“打胎药。”她说,“我让厨房偷偷磨的,当归、红花、牛膝,配了三天量。”
青杏吓得后退一步:“您……您真要……”
“我不吃。”姜岁晚把药丸倒回瓶里,“但我得让人以为我会吃。明天,你当着丫鬟的面,把这药藏进床褥底下。”
“为什么?”
“因为年氏的人,一定会来搜我的屋子。”她淡淡道,“她们要的不是我有没有怀孕,而是我有没有‘想堕胎’的证据。”
青杏倒吸一口冷气。
“只要她们找到这药,就会去告发我。”姜岁晚嘴角一扬,“到时候,我就说——是有人逼我,我才想毁胎保命。”
她盯着窗外,声音冷下来:“我要让她们知道,这胎,不是她们的刀。是我反手能割喉的刃。”
青杏站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
姜岁晚重新坐下,剥第四颗莲子。
莲芯落进手心,她没扔。
她盯着那黑点,忽然问:“蚂蚁还活着吗?”
“啊?”青杏一愣。
“前两天我喂的那群蚂蚁。”她说,“在墙根那窝。”
“还活着,昨儿还爬出来晒太阳。”
姜岁晚点点头,把莲芯往窗台一弹。
它落在砖缝边,立刻被一只蚂蚁发现,拖着往洞里走。
她看着那小黑点消失在缝隙里,低声说:“想让我当靶子?行啊——可箭靶,也得知道谁在拉弓。”
风从檐角掠过,吹得窗纸哗哗响。
她没动,只把银簪从袖中取出,轻轻插回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