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炮竹声,没有亲人的祝贺声,唯有石山上的山雀,天天唱着婉转的歌声,催着小孩一天天长大。
那是一个初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山雾如纱,缠绕在青灰色的石岩之间。村子里静得能听见露珠从草尖滑落的声音。就在这样寂静的一天,王世宝家那间低矮的土坯屋里,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啼哭——像是一把利刃,划破了这个沉默家庭的沉寂。
孩子出生时,谢满妹已耗尽了力气,脸色苍白如纸,额上还挂着汗珠。接生婆用粗糙的手将孩子裹进一条洗得发白的旧棉布里,笑着递给她:“是个带把的,结实得很!”王世宝站在床边,双手局促地搓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团小小的襁褓,仿佛怕一眨眼,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就会飞走。
他看不见,但他知道,这是他的儿子。
“老婆,给孩子取个名吧!”他蹲在床沿,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刚降临人间的小生命。
谢满妹喘着气,望着丈夫那双因早年一场高烧而失明的眼睛,忽然笑了:“就叫大学吧,孩子长大以后,我们一定要送他读大学,不要像我们,是个文盲瞎子。”
王世宝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嘿嘿笑了起来:“好名字!好名字!”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抱在怀里,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婴儿的脸颊,像是触碰一件稀世珍宝。他低下头,在孩子粉嫩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喃喃道:“大学,爸爸就是变牛变马也要送你读大学,千万不要像爸爸这么笨。”
那一刻,屋外的山雀忽然齐声鸣叫,仿佛也在为这个新生命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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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长得分外逗人喜爱。胖乎乎的脸蛋,像刚蒸好的白面馒头,吹弹可破;一笑起来,嘴角便浮起两个深深的酒窝,宛如两朵粉红的牡丹在春风中绽放。那双眼睛乌黑明亮,虽不会说话,却总带着一种清澈的灵性,仿佛能看透人心。轮廓分明的小嘴,常微微张着,像是随时准备喊出第一声“爹”“娘”。
他一天除了吃『奶』就是睡觉,除了生下来那天大声哭叫外,以后很少哭过。倒是胃口惊人,食量奇大,母亲常常『奶』水不足。谢满妹本就瘦弱,怀孕期间又营养不良,产后更是面色蜡黄,乳房干瘪。可每当大学饿得直蹬腿,她便咬着牙,强忍着疼痛挤出最后一滴乳汁。
王世宝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知道,女人坐月子最忌动怒伤神,更忌荤腥不足。可家里穷得连米缸都快见底了,哪来的荤腥补身子?
思来想去,他摸着黑进了鸡窝,把家里仅有的两只老母鸡抓了出来。那是谢满妹从娘家带来的种鸡,平日里当宝贝一样养着,指望它们下蛋换盐换油。可王世宝咬咬牙,一刀下去,两只鸡扑腾了几下,便不动了。
当晚,一锅浓浓的鸡汤炖好了。谢满妹闻着香味,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她知道丈夫的用心,也知道这顿汤意味着什么。但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喝完,然后抱着孩子,背过身去,肩膀轻轻抖动。
王世宝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听着屋里的啜泣声,心里像被刀割一样。他低声说:“满妹,等大学长大了,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我王世宝对天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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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五个月大时,『奶』水实在供不上了,只得开始吃饭。谢满妹捣碎米粒,熬成糊糊,一勺一勺喂进他嘴里。可这孩子吃得凶,一餐竟要一大碗稠饭,还意犹未尽地咂嘴。更让人吃惊的是,五个月大的他,体重已近二十斤,个头也像一岁多的孩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却总带着笑。
村里人见了,无不惊奇。有人蹲下逗他:“大学,叫爷爷!”
孩子不答,只咧嘴一笑,露出四颗小乳牙。
又有人捏着他胖嘟嘟的脸蛋:“叫奶奶!”
他依旧不喊,嘴里却突然冒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傻巴、傻巴……”
起初大家只当是无意识的学语,笑笑便罢。可渐渐地,无论谁跟他说话,他回应的总是那一句:“傻巴、傻巴……”
重复得如此频繁,语气还带着某种固执的节奏,像是在念一首谁也听不懂的童谣。
村里人开始议论纷纷。
“哎,你说这孩子,怎么老说‘傻巴’?莫不是脑子有问题?”
“可不是嘛,三岁了还不会叫人,怕真是个哑巴。”
“王大瞎自己就是个废人,生出来的崽能好到哪去?”
最狠的一句,是从村头李癞子嘴里蹦出来的。那天他蹲在晒谷坪上喝酒,见王世宝背着锄头路过,故意提高嗓门:“王大瞎,你这崽八成是偷来的吧?你看哪家孩子不会说话?”
话音未落,王世宝猛地停下脚步,脸色骤变,手中的锄头“哐”地一声砸在地上。他怒吼道:“『操』你的娘,绝对是我的种!谁再说一句,老子跟他拼命!”
他虽看不见,但耳朵极灵,几步冲上前,一把揪住李癞子的衣领,拳头高高扬起。众人吓得赶紧拉开,李癞子一边躲一边还在笑:“疯子!瞎子!你打我啊!”
王世宝站在原地,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是怕打架,他是怕——怕别人说他的儿子不是亲生的,怕别人说他的儿子是个废物。
那天晚上,他没吃饭,一个人坐在屋后石山上,对着漆黑的夜空坐了一整夜。山风呼啸,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冷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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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宝不抽烟、不打牌,也不善与人往来。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一亩水田、一座石山、一个妻子、一个儿子。他看不见阳光,却比谁都懂得土地的温度。
他住的石山是村里的公山,荒芜多年,杂草丛生,乱石嶙峋。别人嫌麻烦不愿开垦,他却视若珍宝。自从有了大学,这块石头岗就成了他全部的希望。
每天天还未亮,鸡都没叫,他就摸黑起床,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竹杖,一步步走向石山。锄头、镰刀、扁担,是他最亲密的伙伴。他清除石块,挖掉盘根错节的死杂草,赶走藏在石缝里的毒蛇。有时手被划破,血顺着指缝流下,他也只是咬牙忍着,用破布随便一缠,继续干。
太阳升起时,他的脊背早已湿透;正午烈日当空,他蹲在树荫下啃一口冷饭团;黄昏降临,他挑着满满一担红薯或玉米下山,脚步沉重却坚定。
他心里清楚:这一锄一铲,不只是为了填饱肚子。从前,他种地是为了活命;有了妻子,是为了让她不挨饿;如今有了儿子,是为了将来——大学要上学,要买书,要穿新衣,要娶媳妇……这些钱,都得从这块石头缝里抠出来。
谢满妹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她常劝他:“歇两天吧,别把自己累垮了。”
王世宝总是摇头:“我不累。只要大学能读书,我挖一辈子山都愿意。”
她便不再多言,只默默为他缝补衣裳,熬一碗姜汤,等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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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大学已满三周岁了。
谢满妹开始认真教他说话。她指着自己的鼻子:“妈——妈——”一个音一个音地教。
大学盯着她,眼睛亮亮的,忽然咧嘴一笑:“傻巴、傻巴……”
她又指着王世宝:“爸——爸——”
孩子依旧重复:“傻巴、傻巴……”
她不死心,带他去田埂上看牛:“牛——牛——”
“傻巴、傻巴……”
去看鸡:“鸡——鸡——”
“傻巴、傻巴……”
无论怎么引导,他嘴里始终只有这一句话。
谢满妹终于崩溃了。那天夜里,她抱着大学躲在厨房角落,捂着嘴无声地哭。眼泪一颗颗砸在孩子的肩头。她想:难道真是天要绝我?别人家的孩子三岁都能背诗了,我的大学却连爸妈都不会叫……
王世宝听见了,默默走过去,蹲下身,将妻儿搂进怀里。他的手粗糙,动作却轻柔得像怕碰碎什么。
第二天,他抱着大学去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家。医生看了看耳朵,又敲了敲膝盖,最后叹了口气:“可能是哑巴,也可能是脑子有点问题……建议去县医院看看。”
“多少钱?”王世宝问。
“来回车费加检查,至少两百。”
王世宝沉默了。两百块,是他半年的收入。
他抱着大学往回走,脚步越来越慢。山路上,大学忽然挣脱他的怀抱,蹦跳着往前跑,嘴里依旧念着:“傻巴、傻巴……”
王世宝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痛。
“王大瞎的崽是个哑吧。”
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全村。
曾经喜欢逗大学的人渐渐少了。有人见了他们父子,远远就绕道走;有小孩指着大学喊“傻子”,被父母一把捂住嘴拉走;就连平日里最热心的村妇联主任,也不再上门送布票了。
谢满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出来的一样。王世宝往日那种起早贪黑的劳作劲头,也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他不再哼那首自创的“挖山歌”,整日沉默地坐在门槛上,听着儿子一遍遍念着“傻巴、傻巴……”
终于有一天,他抬起头,对妻子说:“傻巴就傻巴吧,总比没有强。”
谢满妹抱着大学,左看右看,怎么看都不像傻子。他的眼神清明,反应灵敏,会笑会跳,会自己吃饭穿衣,只是不肯说话,只会重复那两个字。
她忽然想:也许,这不是病,而是另一种语言?也许,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和这个世界对话?
她擦干眼泪,握住王世宝的手:“世宝,以后你也别提不起神,我也不烦了。自己的崽自己爱,傻巴总比冇崽强。从今以后,我们就叫他傻巴吧。”
王世宝点点头,嘴角挤出一丝苦笑:“好,那就叫傻巴。”
可在他心里,仍有一个声音在低语:
我的儿子,叫大学。
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要让他,走进真正的大学。
山风拂过石山,带来远处山雀的鸣叫。
而在那片新开垦的坡地上,几株桃树苗正悄然抽芽——那是谢满妹悄悄种下的。
她说:“等开了花,大学就能看见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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