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汉，我是尽力了。”刘医生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眉宇间满是无奈与疲惫。昏黄的煤油灯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仿佛连光都在为这结局哀伤。
“傻巴！傻巴！我的宝贝，你醒醒！”王世宝扑到床边，双手颤抖地抚摸着儿子冰冷的脸颊，声音嘶哑地呼喊。那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撕扯出来，带着血丝，带着绝望。
“唉！”刘医生又是一声长叹，伸手搭上王世宝的肩膀，力道很轻，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抱回去吧……我也没办法了。”
“我给你跪下了，求求你救救他吧！我们不能没有他呀！”话音未落，王世宝“咚”地一声跪在泥地上，膝盖砸出沉闷的响声。他额头抵地，双手死死抠着地面，指节泛白，像是要把这无情的大地撕开一道口子，把命抢回来。
“三大汉，别这样……”刘医生急忙去扶，声音也哽咽了，“我晓得你中年得子，多不容易。一把年纪才盼来这根独苗，谁不心疼？可……可这病来得太急，寒气入肺，痰堵心窍，药石无灵啊。”他顿了顿，眼神黯淡，“就是送到县人民医院，山路这么远，雪又这么大，怕是……来不及了。”
王世宝浑身一震，眼泪如决堤的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砸进尘土里，溅起细小的泥点。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咙里呜咽的抽搐，像一头被刺中心脏的老兽。
“回去吧。”刘医生扶起他，声音低沉而沉重，像压在胸口的一块石头。
王世宝站起身，踉跄一步，双臂紧紧搂住儿子瘦小的身体。傻巴头歪在他臂弯里，脸色灰白如纸，嘴唇青紫，眼睛闭得紧紧的，像是睡着了，只是再也不会醒来。王世宝低头看着，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一寸寸捏碎。
他拖着脚步，一步一挪地走出刘医生家门。门“吱呀”一声合上，像是命运之门在他身后狠狠关死。
寒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天上飘着细密的雪，无声无息地落在傻巴脸上，慢慢融化，混着父亲滚烫的泪水，滑落进衣领，冷得刺骨。王世宝走在雪地里，脚印深深浅浅，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远去了，只剩下怀里这具冰冷的小身体。
老婆若知道……她那双含着期盼的眼睛，那日日为傻巴熬药、缝衣的身影，那夜里轻声哼唱的童谣……她怎么受得住？王世宝心头一绞，几乎跪倒。他仰起头，望着漆黑的夜空，雪花扑在脸上，凉得像死神的吻。
“天啊！你太不公平！”他在心里嘶吼，声音在胸腔里炸开，却发不出半点声响。为什么？为什么同样是人，有人锦衣玉食，儿孙绕膝，享尽天伦；而我王世宝，老实本分，没偷没抢，没害过一人，却连一个傻儿子都保不住？老天爷，你睁睁眼吧！我这一辈子，起早贪黑，挖煤、扛麻袋、修水渠，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只为让妻儿过上半点好日子。可如今……如今连这点念想都没了！
雪越下越大，天地苍茫，白茫茫一片，像要将他彻底吞没。他孤零零地走着，像一具行尸走肉。忽然，一个念头如毒蛇般钻进脑海——死吧。死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死了，就再也不用受这剜心之痛。儿子走了，希望也死了，活着还有什么滋味？活着，不过是日复一日地熬，熬到油尽灯枯。
王世宝满眼含泪，抱着默无声息的傻巴，拖着沉重的脚步，艰难地向屋外挪动着。
他踉踉跄跄走出刘医生家门，脚底像踩在棉花上，一步一滑，身子歪斜得几乎要倒下。寒风夹着雪花抽打在他脸上，可他一点知觉都没有。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掏空了，只剩下一个黑洞，吸走了所有念头。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傻巴，那张小脸灰白得像雪地里冻僵的纸，嘴唇发青，眼睛闭得紧紧的，连呼吸的热气都没有了。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鼻尖，冰凉。他又把耳朵贴在孩子胸口，听不到一点心跳。他猛地一颤，心口像被铁钳狠狠夹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傻巴……傻巴！”他低声唤着，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可孩子一动不动，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他想起傻巴刚生下来那会儿，不会说话，只会“啊啊”地笑，可那双眼睛亮得像星星。村里人都说这孩子傻，可他从不嫌弃。他抱着傻巴在院子里晒太阳，傻巴就咧着嘴冲他笑，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他手背上，温温的。他记得有一次下大雨，他背着傻巴去山那边挖草药，路上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血混着泥水流下来。傻巴急得直拍他肩膀，嘴里“呜呜”地叫，用小手去捂他的伤口。那一刻，他觉得这孩子比谁都懂事。
可如今，这孩子没了。
他踉跄着往前走，脚下一滑，跪倒在雪地里。他没力气爬起来，就那样跪着，把傻巴紧紧搂在怀里，脸贴着孩子的脸，想用自己的体温暖他一下，哪怕一丁点也好。可傻巴的身体越来越冷，像一块从井底捞上来的石头，沉沉的，没有一丝活气。
“天啊……你睁睁眼吧！”他仰起头，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嘶喊，声音却被风雪吞没了。他想哭，可眼泪刚流出来就被冻住了，挂在脸上像冰渣子。他心里翻来覆去地想：我王世宝到底造了什么孽？我一辈子没害过人，没偷过东西，起早贪黑地干，就想让老婆孩子过上几天安稳日子。我娶了三次老婆，前两个都被骗跑了，钱也搭进去了，最后才好不容易把傻巴他妈娶进门。傻巴虽然不会说话，可他听话，他懂事，他就是我的命啊！
可现在，命没了。
他想起傻巴妈要是知道了，那还怎么活？她身子本来就弱，天天念叨着要给孩子治病，省下口粮换药，夜里偷偷抹眼泪。要是她知道傻巴走了，怕是一口血就得吐出来。他不敢想，也不敢回家。可不回家，又能去哪儿？
雪越下越大，天地一片白茫茫，像盖上了一层厚厚的丧布。他抱着傻巴，一步一步往家挪。脚底下打滑，摔了又爬，爬了又摔，棉袄磨破了，手肘蹭出了血，他都不觉得疼。他只觉得心里空了，整个人像被抽了筋，只剩下一具壳在往前走。
终于到了屋后的水塘边。塘面结了薄冰，四周堆着积雪。他蹲下身，用冻得通红的手在塘边挖了个浅坑，把傻巴轻轻放进去。他舍不得松手，一遍遍抚着孩子的头发，摸着他的小手，好像这样就能把他唤回来。
“傻巴……爹对不起你……爹没本事，救不了你……”他声音抖得不成样，“你说你不会说话，可你比谁都明白。爹知道，你舍不得走……可你太冷了，爹也暖不了你了……”
他望着傻巴那张小脸，眼泪一颗颗砸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他喃喃地说：“傻巴，爹原以为你是天上的火龙下凡，哪怕是个哑巴，也是咱王家的根。爹拼了命也要护你长大。可如今……你走了，爹也没盼头了。这世上，再没人喊我一声爹了……”
他把傻巴的身子摆正，用衣角给他盖好，又抓起一把雪，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脏痕。他多想再看一眼孩子睁开眼，冲他笑一笑，哪怕“啊啊”叫两声也好。可傻巴一动不动，像睡着了，又像再也不愿醒来。
王世宝站起身，双腿发麻，几乎站不稳。他最后看了傻巴一眼，咬着牙，转身往石屋走去。脚步虚浮，像走在梦里。他知道，他要去拿锄头，给傻巴好好挖个坟，找个向阳的地方，让他安安稳稳地睡下。
风雪中，他高大的背影佝偻着，一步一陷，像被整个世界压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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