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指尖微凉,轻轻拂过宣纸。
那上面的字,并不似宋娇娇那般,有名家指点。相反,这一笔一划,都显得有些过分端正,甚至带着一丝稚拙的刻板。
然而,正是这份刻板,透出一股不肯低头的倔强与令人动容的认真。
字如其人。
老夫人看着这满卷的经文,仿佛看到了一个瘦弱的女孩,在孤灯下,顶着满心的委屈和疲惫,却依旧挺直着背脊,一笔一划,将所有的孝心与祈愿,都倾注于笔端。
纯粹、质朴,又带着一股宁折不弯的劲儿。
这份倔强,太像年轻时的自己了。
老夫人心中最柔软的一处被触动,眼中的温和几乎要化为实质。她抬起头,看向宋千千的目光里,再无半分审视,只剩下满满的怜爱。
“好孩子,好孩子。”她连声说道,随即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通体翠绿、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不容分说地套在了宋千千的手腕上,“这是祖母给你的见面礼。回来就好,以后,没人能再欺负你。”
她拉着宋千千坐到自己身边,细细问着:“在外面这些年,吃苦了吧?家里的饭菜,可还吃得惯?”
宋千千手腕上感受着那抹温润的凉意,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轻声回答:“乡下清苦,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回到侯府,一切都好,饭菜很是可口,我很喜欢。”
这一幕祖孙情深的画面,却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宋娇娇的眼睛里!
她记得!前世就是这样!这个死老太婆,没过多久就被宋千千哄了过去,处处偏袒,事事维护,把她这个养在身边十几年的孙女当成了外人!
不行,绝不能让历史重演!
宋娇娇眼圈一红,泫然欲泣。她猛地站起身,对着老夫人和陈氏福了一福,声音哽咽:“看见姐姐和祖母如此亲近,娇娇……娇娇真是为姐姐高兴。”
她话锋一转,泪珠便断了线似的滚落下来:“只是,娇娇毕竟占了姐姐十几年的位置,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人。如今姐姐回来了,祖母和母亲又都疼爱姐姐,娇娇……娇娇也该离开了。我愿自请离府,为姐姐让路,只求母亲和祖母,偶尔还能想起娇娇……”
好一招以退为进、楚楚可怜!
陈氏的心立刻被揪紧了,她想也不想,一把将宋娇娇搂进怀里,心疼得直掉眼泪:“傻孩子!胡说什么呢!什么叫外人?你是我含辛茹苦养了十三年的女儿,谁也改变不了!”
她一边说,一边从自己手上退下一只水头极好的玉镯,硬塞到宋娇娇手里:“你听着,千千有的,你也不会少!你和千千,都是娘的孩子!”
说完,她还带着一丝祈求看向老夫人,生怕老夫人真的将宋娇娇赶走。
宋千千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母亲是如何迫不及待地安抚宋娇娇,如何将那般贵重的首饰赠予她,以证明自己的爱。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腕间的镯子,眼底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艳羡与落寞,仿佛被母亲这着急维护假千金的行为刺伤。
这一切,都被老夫人尽收眼底。
“好了,都别哭了!”老夫人沉声开口,一锤定音,“什么外人内人的,都是我永安侯府的姑娘!”
她顿了顿,目光威严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宋千千身上:“千千回府是天大的喜事,不能就这么悄无声息的。”
“传我的话下去,”老夫人的声音掷地有声,“三日后,府里大摆宴席,举办认亲宴!我要亲自下帖,把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来,昭告全京城——我永安侯府的嫡长孙女,宋千千,回来了!”
“至于千千的过往,”老夫人目光一转,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面色发白的宋娇娇,“就说她自幼被高人断言命格贵重,需在寺庙中静养,为侯府祈福。如今福泽圆满,这才归家。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我侯府的认亲宴上嚼舌根!”
这番话,不仅是给宋千千一个风光无限的身份,更是为她堵上了所有可能出现的流言蜚语!
宋千千看着老夫人,只觉得心中溢满了温情。
陈氏哪敢说个“不”字,连忙应下。
宋娇娇手握成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大办宴席?昭告天下?这个老不死的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宋千千才是正牌的侯府千金!那她算什么?一个鸠占鹊巢的假货吗?
她心中恨意滔天,面上却只能强撑起一抹苍白的笑容:“祖母说的是,是该为姐姐好好庆祝。娇娇……娇娇身子不适,就先……先告退了。”
说完,也不等老夫人发话,便在丫鬟的搀扶下,逃也似的离开了荣安堂。
陈氏不放心地看了女儿一眼,也找了个借口匆匆跟了出去。
偌大的荣安堂,只剩下老夫人和宋千千。
“孩子,委屈你了。”老夫人握着宋千千的手,满眼心疼,“你母亲她……她只是糊涂,你别往心里去。”
宋千千摇了摇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孙女不委屈。能回到祖母身边,孙女……已经很满足了。”
前世的她,就是因为太在意母亲的爱,才会在一次次的失望中遍体鳞伤。这一世,她早已看清,有些人心是捂不热的,与其强求,不如归还。
她只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守护好这一丝温暖,就够了。
……
回到梧桐院,宋千千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白芷。
她坐在窗边,将手腕上那只翠绿的镯子举到眼前。阳光透过窗棂,照得那翡翠愈发通透,流光溢彩。
这是她重生以来,得到的第一份,来自家人的、纯粹的善意。
“小姐,您今天可真是……太厉害了!”白芷满眼崇拜,激动得小脸通红,“老夫人现在这么疼您,看以后谁还敢欺负我们!”
宋千千放下手,淡淡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白芷,高兴得太早了。”
“啊?”白芷不解。
“你以为,宋娇娇会眼睁睁看着我风风光光地被认回侯府吗?”宋千千的眼神倏然变冷,如同千年寒潭,“她今天吃了这么大的亏,三日后的认亲宴,她一定会想尽办法,让我当众出丑,身败名裂。”
白芷大惊失色:“那……那怎么办啊小姐?要不我们去告诉老夫人,让她防着二小姐?”
“没用的。”宋千千摇头,“没有证据,祖母不会信。就算信了,宋娇娇只需掉几滴眼泪,母亲就会为她辩解。我们能做的,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看着窗外,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与狠厉。
“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