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梁人喻 > 第9章 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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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大同四年(538年)五月十五日

圐圙楼对面巷子拐角处,两人看似在躲雨,其实正暗戳戳地盯着吴因。他们二人自从吴因入京以来,便一直徘徊在他周围伺机而动。

一人开口道:“大哥,今天他一人来的,周围我也仔细看过,没有其他人。”

梅大道:“不好说,江左盟是有两个月没出现了,但那个独臂高手神出鬼没的,还是谨慎些好。”

梅二不屑道:“大哥你怂什么,合我们二人之力,还干不过一个独臂残废?”

梅大道:“真正的绝世高手,别说独臂,就是一根手指头,都不是十个你我对付得了的。”

又等了片刻,梅二不耐烦道:“没来,这回真就他一个人。依我看来,那独臂高手暗中保护的人根本就不是他,连江左盟跟踪的也不是他,都是与他同出同入的那个公子哥。”

梅大道:“不急,再等等,等他出来再说。”

梅二道:“好嘞,待会等他出来,我们直接把他打晕扔秦淮河里,伪装成醉酒溺亡如何?”

梅大道:“可以,好不容易等到他落单了,得好好把握好这次机会。”

“好嘞。”梅二边点头边答应,但又等了片刻后,他又开始不耐烦了,找梅大唠嗑道:“大哥,有一点我想了许久还是没想明白。你看,京城那么多势力,不管白道黑道,就没有一个在乎他的。这两个月下来,我也没发现他有一点非凡之处,如此平平无奇,为何上头三番两次催促我们动手,是不是上头指示传达岔了?”

梅大回道:“不会,名字都确认过多少回了。你动脑子想想,这里是京城,是菩萨皇帝所在,谁会起这么个冒犯佛祖的名字。别说京城,就是放眼整个梁国,甚至全天下,也就独此一个,绝无重名。”

梅二又问,“那为啥上头要处理他?就因为名字?”

梅大被问得也开始不耐烦了,“二弟,不明白就不用明白,我们只是奉命行事。眼下,人,是不是对上了?事,是不是一会就办完了?”梅大问一个,梅二点下头,“那不就行了,你只要明白一点,该要你明白的你必须弄明白,不要你弄明白的就算明白也要装不明白,多明白了有弊无利,反而惹祸上身。”

梅二道:“我这不是怕他跟京城那帮惹不起的人有什么间接关系么,别为了一个他把我们兄弟俩搭进去。”

梅大语气已经逐渐暴躁,“不都调查清楚了吗,他家里最大的官是他爷爷吴均,生前当过奉朝请,他爹是现任国山县尉,但也无需担忧,国山距此两百多里,等他过来收尸时候我们早就跑了,而且你不说我不说,谁能查到我们头上。现在清楚了吗?”

梅二看着像被说服了,不住点头,“大哥所言极是。”

见吴因起身,摇摇晃晃从圐圙楼出来,二人手持迷药,负手迎上,正欲动手,却见店里小二喊着“客官”追了出来,絮絮叨叨一大堆,都是些劝说吴因夜深了,就在店里过夜之类的话。小二这举动一下打乱了二人计划,二人只好假装路过,吴因与二梅、与阎王,同时擦肩而过。

二人躲到另一侧的巷子中继续等待机会,不耐烦地看着那小二对吴因苦口婆心劝说,又拉又拽挽留。

小邱坚持了好一会,但最终还是没能拗过吴因。小邱摸着脑袋,怎么也想不通掌柜的为什么自己不亲自留吴因,明明是相互辞了别的,还非让他下来留吴因,还催得这么急。

二人见小二失落而回,心想着这回总不会再有人来阻挠他们了,蹑手蹑脚跟到吴因身后,只待他走到河边就动手。

这时梅大还不忘叮嘱道:“二弟,切记,扔下河之前必须要取一信物,不然不好和上面交差。”

梅二拍着胸脯道:“好,这事包我身上。”

吴因的酒量经过侯安都两回调教后,已长进不少,按说今日虽串了三味酒,但并未过量,是不至于令他难受的,可偏偏刚刚小邱来回一顿拉拽,硬生生把他给晃晕了。此刻吴因只觉脑袋里已在天旋地转,胃里则就快翻江倒海。吴因赶忙捂着嘴快跑至河畔,趴在栏杆上随时欲吐。

“大哥,好机会!他自个跑河边去了,还省得我们搬了。”二人瞅准机会快步跟到吴因身后,正要动手,却分别被身后两颗石子砸中,回头看去,一人站在树下正抛着石子玩,那人正脸虽被阴影遮盖,瞧不见模样和神情,但在二人脑海中,此刻他的脸上肯定满是讥讽。

再次被旁人打乱计划,叫二人好不恼火,尤其是此刻动手时机还这么好。两人面向树下人,怒目而视,仿佛在劝告那人,“识相点赶紧滚。”

树下那人非但没理会,反而又向他们抛来一颗石子,梅大生平还是头一回被人如此挑衅,气得一手拍飞石子,在确认树下人并非独臂高手后,纵身就向树下人影奔去,誓要和这人好好算算账,顺便狠狠揍他一顿以解心中不快。

待来至跟前,却发现,不得了,这人竟然是他们少主!二人赶忙收拳躬身赔礼,“少主,您,您来此有何贵干?我们兄弟俩刚刚恰有要事在身,若有不敬之处,求您海涵。”

梅二也跟着求饶道:“少主,您大人不记我们小人过,嘿~”

被他们称作少主的人问道:“哦?什么要事,京城就这么大,我怎么不知道。”

梅二不假思索,回道:“回少主,是……”

梅大赶紧打断道:“少主,您就别难为我们兄弟俩了,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少主“嗯?”的一声,问道:“那便说说,是奉了谁的命?”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回应。

少主道:“我也不难为你们,这事我管了,这人,我也保了,你们走吧,趁我现在心情好,可以当作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两人却一步未挪,梅大颤颤巍巍开口恳求道:“少主,可是!”

少主愠色道:“看来我这个少主说话是不管用了。”说着作势要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不知道,它管不管用。”

二人只见少主怀中显露一抹金色,吓得立马埋头跪倒,不敢再言,不敢抬头,甚至不敢睁眼。

二人跪了约莫半盏茶,除了吴因断断续续的呕吐声,再无听到任何声响,梅二微微抬首眯眼看去,见少主身影已不在,赶忙推了推梅大,“大哥,少主走了。”

梅大长吁一口气,双手往后一撑,一屁股坐下,“总算逃过一劫。”

梅二指了指栏杆旁的吴因,试探着问道:“大哥,那他呢?”

梅大道:“你这死脑子,当然作罢了。”

梅二不解,问道:“那要怎么向上头交代?”

梅大抬手对着梅二的脑袋啪的一个大脑瓜拍下,“少主怀里的东西你是没看见吗?就这么交代!”

梅二揉了揉脑袋,似懂非懂地回道:“嗷。”梅二瞧见吴因此刻半个身子还趴在栏杆边上,问道:“大哥,若他真自己不小心翻下去淹死了怎么办?”

梅大道:“那也与我们无关,赶紧走吧,别真在我们眼前掉下河去,到时候是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

吴因呕完,转头看到鬼鬼祟祟、慌慌张张跑路的兄弟二人,忽地傻笑了一下,好像知道自己刚刚死里逃生一样。

河畔微风,迎面徐来,吴因吐完肚中酒,只觉格外清醒,脑中回想着绵绵说的有情与无情,爱人与被爱,得失与生死,思量着自己该何去何从,该如何抉择。

吴因望着桃树的枝丫随风摇曳,枝头的桃花随风飘荡,他抬手去接,桃花却穿过指间,百转千回后终落河面,也好,不用再去烦恼去往何处,随波逐流便是归处。

“道友,福生无量天尊。”

吴因循声望去,不知身旁何时多了一人,此人身着藏青色得罗道服,正是今日台上作法的刘渐道长。“刘道长,你怎么会在此?”

刘渐道:“你呢?”

吴因望着远去的桃花,说道:“兴许是风把我吹到了这,兴许是水把我冲到了这。”

刘渐附和道:“兴许,我也是。”

吴因问道:“道长,风不怜花,花不恋树,花落有意,水流无情。我是花,还是树?你是风,还是水?”

刘渐道:“你是你,我是我,花是花,树是树,且让花成花,且让树成树。是风也罢,随风也罢,是水也罢,逐流也罢,道法自然,何须拘束。”

吴因听完,释然一笑,好像懂了,但懂了什么,并未深究,毕竟心中已释然,再懂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刘渐凭栏道:“我此次下山来京,师叔特意向我提及一人,说他给那人算了一卦,说春风正得意,不觉马失蹄。”

吴因顿起兴致,道:“哦!让我猜上一猜,你那师叔定是猴叔粟一之。”

“猴叔?这称呼倒是贴切得很。”刘渐问道:“只是何以见得?”

吴因道:“因为他很有神通,上次画的平安符就很灵,我亲眼见识过。这回算的这卦,也很准,他向你提及那人便是我,而那算卦之人只能是他。因为上清派,我只认识他。”

刘渐道:“道友好是聪慧,果如师叔所述一般慧根不浅。”

吴因道:“道长谬赞,我不过刚刚醉了,恰巧此刻醒了。”

刘渐问:“醒来可想好何去何从?”

吴因道:“依旧从风去,从水去,自然而然。”

刘渐轻轻颔首,从袖中取出一对桃符,一块刻着神荼,另一块则刻着郁垒,赠予吴因,说道:“山上风也好,水也好,不妨去上一去,且当归处。”

吴因双手接过桃符,以表答应,说道:“好风好水,定会送我去的。”

此后数月,吴因未再去过圐圙楼,也未再去过无花楼,平时春秋馆里小诗人,闲时句曲山上小居士。期间,陈楚未再来找过吴因,吴因也未主动打听过陈楚,两人之间再无消息往来。如同花离开了树,树不问花去了哪,花也不问树是否又开了花。

上清派里数月待下来,吴因和刘渐同辈的道长们熟络得可谓相得甚欢。

青阳观的闵恒最为古板,他总是形影不离跟随在东雏左右。刘渐则给人一种沉稳干练,胸怀大志之感。虽长相冷峻,却乐于助人,师兄弟们平日有任何困惑困难都可向他寻求帮助。

朱霞观的茱芹最为亲切,萸蒿最为高冷,苏蓠则最为俏皮,也最为漂亮。远山眉,丹凤眼,鹰钩鼻,花瓣唇,玲珑耳,世间最完美的五官齐聚在一张最精致的瓜子脸上,足使六宫粉黛尽无颜,三千佳丽皆失色。吴因去朱霞观拜观时与她初见,她只礼貌地莞尔一笑,就让吴因看呆在当场。道教讲究“阴阳平衡”,修行纯粹不分男女,同门即为兄弟,因此对乾道和坤道的称呼都是一致的,都称作师伯、师叔、师兄、师弟等。吴因对别人都谨遵此条规矩,唯独对苏蓠,每每叫错,猴叔还经常拿此对吴因开涮,说你师姐云云,就是专指苏蓠。

玄纁观闻铃矮矮胖胖,时萌时轴,站你一边时,你会觉得她是世上最好的搭子,和你对立时,你会觉得她是世上最硬的顽石。归销则是个彻彻底底的财迷,他甚至对吴因带上山的铁石打过主意,要不是因为这是大哥侯安都所赠,吴因还真就着了道。

玄纁观的任仁最为憨厚,伊义则相反,圆滑至极,还有他们新来的小师弟,戊儿,因不知本姓,入门后被冠以老子之姓李,单名一个礼字,但大家私下还是习惯叫他戊儿,他年纪最小,最为天真。可能是因为在京城曾受过吴因的救命之恩,所以跟吴因格外亲近。除此三人之外,北炉吉甫之还打算再收两名弟子,一个叫支智,一个叫辛信,凑齐仁义礼智信这儒家“五常”。

至于和老一辈们么,吴因相处得就没那么亲近了,毕竟身份和辈分都在那摆着,当然,有一人例外,那就是粟一之。粟一之本就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架子随时可以放下,面子随时可以不要,不少小辈都学着吴因,直呼他为猴叔,他也欣然接受。要不是上清四子约束着,他都恨不得与小辈们称兄道弟。

上清四子里,东雏易卜之最为耿介肃穆,作为一派之主,他不得不以身作则,为人师表。虽平日里不苟言笑,表现得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子,但他本质上并非冥顽不灵之人,除了在一件事上。这件事便是身份,自陶真人仙逝后,众人推举易卜之接管上清派,上到斋醮科仪,下到吃喝拉撒,派内所有事务皆由他打理,但他却一直只以青阳观观主自居,掌门只为暂代。全派上下无不想把他扶正,唯独他自己不答应,执意要遵师父陶弘景真人遗嘱,至于遗嘱是什么,世上只有易卜之一人知道。其余三子和粟一之也曾试图撬开他嘴,问遗嘱是什么,继而从遗嘱下手,推翻他的固执,可最终也就得到一句,“时候未到。”至于时候是什么时候,易卜之说师父没明说,他还对着九天玄尊发誓自己真不知,众人也只好作罢。从此,出现了一个让易卜之哭笑不得的现象,门人都管他叫掌门,他一再重复强调自己是代掌门,但到后来连官方和民间都默认他是上清派掌门。起初他还耐着性子一遍遍解释,后来发现除了心性得以磨炼,其他什么都没改变。久而久之,此事也就不了了之。用粟一之开解他的话说,这就叫顺其自然。

西铸王怀之最为平易近人,不同于粟一之的没大没小,没有边界,王怀之属于底限和上限比较宽泛,只要不越过他的界限,什么都好商量。但至于底限有多低,上限有多高,那都是随他当时心境而定。基本只要不离经叛道、欺师灭祖,其他事情他都不当回事。举个例子,王公贵族请他锻兵刃,他看人不顺眼,哪怕是他同宗同脉的琅琊王氏,哪怕定金百金他也一点面子不给。而吴因只是拿兄赠铁石给他鉴定,他看石头顺眼,主动提出要无偿给吴因锻造一把神兵。但因吴因一直没想好要锻造什么兵刃,此事就一直搁置着。

南姑穆如清最为神秘莫测,琴棋书画,诗酒茶花样样精通,艾灸之术更是登峰造极,因艾灸乃鲍仙姑之绝学,世人因此称其为八品鲍姑。穆如清平日独居朱霞观二层,极少参与派中之事,有事都是派弟子代为传话。若有重大事件必须与她面谈,或急症重症需她亲手医治,那也得隔层纱帘,或让人蒙上双眼。吴因上山以来就没见过她模样,别说模样,连身形都没见到过。但不光是吴因,小辈们里除了负责照料南姑起居的茱芹,其他人也都没见过她的庐山真面。就连与她平辈的另三子和粟一之,上回见她都是十二年前了。

北炉吉甫之最为令人惋惜。他本是儒家名门之后,原名吉甫卓,少时便能说会道,以才扬名,深得昭明太子萧统赏识,在十三岁时被招为太子亲随,辅佐太子编纂文选。可惜昭明太子因病早逝,天子萧衍违背礼法与民心,不立嫡长孙萧欢而立三子萧纲为嗣,吉甫卓得知此事,在守丧三月后,毅然决然辞朝入山,哪怕天子挽留,也未能阻拦他投身玄门,更是改名吉甫之,以证其心。新任太子萧纲也曾几番亲自上门请他出山,但都被他断然拒绝。中大通四年(532年),二十八岁的吉甫之被陶弘景真人正式收为关门弟子,得陶真人亲传丹鼎之术,他也就此主炉辅儒,潜心炼丹,不问世事。

在此期间,刘渐曾荐吴因入派,吴因不是没有心动过,但一来拿不准道长们肯不肯收自己,二来自己也一直没想好要入哪个观。青阳观教条太木,白虹观修行太苦,朱霞观不收男徒,玄纁观道号太土。最理想的是拜入粟一之门下,可偏偏粟一之闲散惯了,未建观不收徒,说所谓圆满,就是一道一葫芦,一铺一草庐。

吴因回回赖在茅庐死缠烂打软磨硬泡,粟一之每每早出晚归喝得烂醉倒头就睡。有一次没醉透,对着吴因这块狗皮膏药撂下狠话,“大不了茅庐送给你,只要葫芦留给我就行。”

吴因在征得粟一之“同意”后,索性占草庐一铺,将此方天地定为自己道场。自己就读春秋馆,道场化名春秋观。自己春时初来,如今秋风初见,春去秋来,不失为一场机缘。

吴因是心里美了,粟一之却见“观”色变,但自己说过茅庐送吴因,吴因怎么改自己的茅庐他无权干涉。粟一之卷起铺盖就要搬走,说什么要让别人以为他建观了,以后还怎么逍遥。

吴因曾使出浑身解数,结果拿粟一之一点没辙,如今却歪打正着,戳中他唯一软肋。吴因抓住机会,和粟一之立下君子约定,吴因可以不建春秋观,但粟一之必须教他平安符,只教符,不收徒。

粟一之没有拒绝,但也没当场答应,而是提了一个要求,一场考验,那就是让吴因集天精、地精、黄精、三秀、伏灵,佐以仙人余粮,酿一壶酒。另外,还给吴因提了一个建议,“天地万物,皆循天道而行,生灭轮回,无不顺应自然之理。世人皆言春去秋来,可春秋从未同现,首尾更非相连,春去夏来,夏尽秋到。你来求道,恰如秋到。”

吴因受此启发,于是将自己道场改为秋到庐,自号庐中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