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梁人喻 > 第4章 木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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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里的吴因正对着符图看得入神,马车突如其来的一个颠簸,使得坐在右侧的吴因猝不及防地被甩得一个后仰,捧在手中的酒坛也被抛在了半空缓缓打起转来,眼瞅着便要砸到陈楚身上。吴因赶紧借着后仰之势,反手一推车壁,一个猛扑赶在酒坛砸下前一刹将它接住,想着还好只是虚惊一场,缓缓吁出一口气,生怕惊动了陈楚,却发现自己不经意间已蹲在了陈楚跟前,一双娇足不知何时已转正过来,脚尖所向正是自己。

马车这么一颠,万熙赶忙紧勒缰绳,“吁”的一声将马叫住,翻身下车,去查看车轮情况。范夕则是掀开车厢前的帘子,询问吴因和陈楚是否有伤着,见着吴因双手捧酒蹲在陈楚跟前,甚是滑稽,见二人无碍,便也没再多问。

吴因缓缓放下眼前的酒坛,微微抬眼,见陈楚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神中既有关心,又有疑惑。吴因望着陈楚,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甚至不知该如何称呼她,是陈兄,还是陈姑娘,索性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蹲着,就这么对视着。

车外的范曦查看回来,手里抱着一截粗壮的树枝和范夕解释道,刚刚的颠簸是因为车轮正好压到此物,便不以为意。可范夕看着树枝反复寻思,这事看似寻常,但细想来却很诡异。这条路乃是官道,车也走,马也走,人也走,路边上有些树枝也说得过去,但路当中怎么会有,而且单单就这么一截。再仔细检查树枝,这树枝横切面极其平整,就像是刀切的一般,而且不像是砍柴的钝刀所能,树枝侧面的刮痕则是斜长,不似车轮缓缓压过所致,倒像是树枝被大力甩来,在车轮上蹭出的痕迹。范夕惊觉事情不对,但为时已晚,只见埋伏在路旁的两人提着兵刃蹿出,范曦还没来得及驾马逃离,就见两人并排着将去路拦住。

其中一人手持单勾刀,将刀杵在身前,以刀背向人,另一人则双手把玩着匕首,威胁着说道:“此树不是我栽,此路不是我开,我们两兄弟虽拦路但不为劫财,只为向两位借点盘缠。两位若是仗义,我们兄弟一定牢记于心,感激不尽,他日飞黄腾达必登门重谢,但两位若是不识趣……”说着伸出舌头在匕首上吮舔一番,范氏兄妹二人看着只觉得既恶心又搞笑。另一人见自己的兄弟未能镇住场子,一言不发的他开始有了动作,只见他将刀锋转向马车,寒芒掠过,直惊得马儿都扭头退却。

范曦最受不住挑衅,抽起马鞭便准备和这匪徒比划比划,范夕不知匪徒身手如何,赶忙拦住范曦,试图再和匪徒交流一番,“两位好汉,我们小商小贩做点小本买卖,车上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再者我们走的可是官道,为了这点小利,你们得罪官府可不值得。”

“蚊子腿再细也是肉,要不是身不由己,我们也不至于做这单买卖,更不至于跑到这官道上来。”持匕者已觉不耐烦,说着便往车后走去。

范夕赶忙阻拦,再问道:“你可知,这货是送往京城钱氏的?”

“什么前世后世的,劳资今世都快饿死了,还管这些许多?”范曦和范夕一对眼,都摸不清这匪徒是哪里来的,既不惧怕梁国的官府,还不知晓黑白通吃的京城钱氏。

不待范曦、范夕再开口,持匕首之人已大步流星往车后奔去。范曦赶紧起身,持鞭扒车,纵身上顶,向着刚至车后的持匕者一鞭呼下。

持匕者身形稍侧,轻松躲过,并赶在范曦收鞭之前一把将鞭头抓住,相持之际,不忘嘲讽,“呵呵!江左武夫,还没几个能让我看得上眼的。”轻蔑之姿溢于言表。说罢迫不及待地用另一只手掀开车后的帘子准备查看此次的收成,却不想车后竟还有两人。

陈楚和吴因听到外面动静,知道范曦已和劫匪动上手了,突然车后帘布被嗖的拉开,三人皆是一惊。陈楚不待多想,抱起吴因捧着的酒坛便砸向来人。持匕者猝不及防,躲闪已是不及,就见着一个酒坛即将砸在脸上,此时他一手正与范曦僵持,只好抬起另一手来挡。却见酒坛突然悬停在了半空,持匕者不明所以,睁眼看去,只见一张黄符贴于酒坛之上,还以为是哪位道人术法高超,定住了酒坛,却不知是吴因怕陈楚砸出人命,外加心疼这坛贴黄符的酒,于是一个飞扑将其接住。但匪徒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哐啷一声,陈楚搬来的另一坛酒已结结实实砸碎在他脑门之上。

持匕者疼的“啊”的叫出声,握鞭力道也不由减弱,范曦趁机发力,一把抽出鞭头,正欲挥鞭补击,却见匪徒眼神恍惚,抱着脑袋踉踉跄跄倒退了数步,突然像脚后跟被什么绊住一样,一屁股坐下,脑袋左右前后晃了几晃就倒了过去。

持刀者听见兄弟惨叫,暗叫不好,未料到对方货车内竟还有帮手,急忙提刀去查看。范曦一个翻身跳下马车,准备迎面拦下此人去路,甩起马鞭便向他抽去,心想着持匕者都已经被吴因和陈楚两个小毛孩制服了,那这持刀的多半也是个装腔作势的货色。范曦一鞭直向持刀者脖颈招呼而去,企图一招将他勒住制服,却不料那人奔跑之中似根本没注意鞭来,鞭与那人交错而过。范曦以为只是巧合,一鞭不中再来一鞭,收鞭直向那人小腿挥去,结果却是再次交错,而那人不仅毫不在意鞭子,连范曦他都毫不在意,径直从他身前奔过。范曦从未被人如此忽视,气得直接使出杀招,扬鞭直向那人背心抽去,却不料那人似乎背后长眼,反手一把抓住马鞭。

一日之内,一连两人都轻而易举抓住自己的马鞭,范曦懵了,不由他反应,突觉一阵巨力从鞭上传来,猛地将自己拽飞出去,摔得灰头土脸。原来那人并非无意躲过前两鞭,而是急着查看兄弟伤势,不予理会,直到第三鞭才不厌其烦还了一手,饶是如此,他仍是头也没回。

持刀者见自己兄弟倒地,心里一阵忐忑,待伸手试得他仍有鼻息后才放下心来。持刀者看了看兄弟额头的伤口,虽然出了点血,但未伤到要害,转头唬了一眼车厢内的吴因和陈楚,陈楚不自觉地躲在了吴因身后。持刀者突然眉头紧皱,疑惑丛生,凭他兄弟牛一样壮的身板,怎么也不至于被这两个瘦弱的少年用酒坛一砸而晕过去,想至此处,突然乍起,对着四周喊道:“是谁?”喊得在场其余四人皆不明所以。

突然,马车后方不远处传来一声马鸣,随着马蹄之声越来越近,持刀者不由得警戒起来。范曦一行人本以为是持刀者同伙赶来了,可看着他同样的一脸疑惑,不敢确定来人到底是哪边的。可待骏马来至跟前,所有人皆是一脸疑惑,因为马上只见鞍,不见人影。

持刀者只觉邪乎得很,四处张望,大喊着:“出来!”话音未落,惊觉喉间一阵凉意,不知何时一支鹤嘴刺已架在脖颈前面。

“是你伤了我兄弟?”持刀者本有些惊惧,待看到来人现身,利刃架于喉间,反而镇定了下来。

“是,你此刻不是更应担心你自己么?”

“袁叔!袁叔!”陈楚探出脑袋,从背影认出来人正是袁启,激动着连喊数声。

袁启背身点点头予以陈楚回应,随后紧了紧手中的鹤嘴刺,逼问道:“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要杀便杀,废什么话,爷求一声饶就不是英雄好汉!”持刀者说得豪情万丈,一声肚饿却将氛围完全破坏。持刀者顿时羞红了脸,陈楚则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仗着袁启已经制住了那人,陈楚壮着胆子一跃下了马车,摇着手指头戏谑道:“我看你们是家里没米下锅,被灶王爷派来的吧。”

“士可杀,不可辱!”持刀者因一声肚饿恼羞成怒,单手提刀,朝着身后便是猛力一劈,准备以死相搏,拼个鱼死网破。若是袁启这时动手,持刀者是必死,但自己也难免不被这势大力沉的一击重伤,但好在袁启本就无取他性命之意,一个侧身便轻松躲了过去。

持刀者人随刀转,转眼已经解开束缚,紧接着一个护身横斩,将袁启又逼退一步,不待袁启反应,持刀者箭步提膝已攻至面门,袁启仰面将将避过,只觉脸上被劲风刮得生疼。却不料,膝攻之后才是持刀者真正的杀招。持刀者以膝贴敌面挡己身,双手早已握刀于脑后,借势蓄力,一招鹰击长空,直逼袁启脑门。

袁启看着持刀者这招式,不由得想起了一位白袍故人鱼天愍,同样的视死如归,同样的兄弟义气,不由得愣了一愣,待刀刃带着破空之声当头袭来,袁启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施展神行百步,脚步疾挪,将将避开。

可袁启是避开了,身后看热闹的陈楚却危险了。持刀者身处半空,这倾尽全力的一击,想收回刀势已是不能。陈楚连叫喊都未来得及,吓得闭上了双眼。惊魂一瞬,一旁的吴因想都没想,对着持刀者砸出抛出怀中酒坛,同时横跨出去将陈楚往侧面挤开。

酒坛在触碰到刀刃的一刹炸裂开来,碎片四散,酒水泼洒,持刀者不由闭目侧头,以免碎瓷片伤及双目,刀势也因此一瞬便弱下几分,但仍向吴因逼来。吴因背抵马车,已是避无可避,袁启见状,大惊失色,鹤嘴刺对着刀身甩出,人则对着持刀者扑去。

寒芒贴顶之瞬,吴因跨出的右脚方才踏地,只见他忽地侧过了上身,袁启只当是吴因无意识的躲闪,可这样虽避开了头颈,但却暴露了腰腹,眼瞅着吴因即将被拦腰截断,却见他猛地一个回身,双手出招,并击刀身。

陈楚只觉得身体失重,倒向地面,尚未着地,便听得“哐啷”,“嘭”,“嗙”三声。陈楚不待起身赶忙回首望去,只见吴因倚车而立,袁启以出掌之姿立在吴因身前,持刀者则被击退在旁,左手捂腹,右手微颤,暂无再战之力。乍见吴因双手鲜血淋漓,滴滴答答不住滴落,一旁单勾刀斜劈入地,离着吴因左脚不足一掌之距,吓得陈楚倒吸一口凉气。

持刀者愣在一旁,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一招,竟然被这个少年不知以什么招式轻易化解,不服输的他心中还在思量着他若继续出招,少年必难再有招架之力,只是一旁的袁启绝不会允许他再度出手,持刺挡在二人之间。

袁启赶忙查看吴因伤口,只见吴因手上粘着一张被染得鲜红的黄符,陈楚起身奔来查看,顾不得尖锐碎屑,也忘却了男女有别,摸向吴因被符箓包裹的双手,待确认他双手无恙后长舒一口气,轻轻缓缓为他揭下符箓,扔在一旁,只见吴因双手鲜血淋漓,皮开肉绽,不由心痛得落下泪来。

袁启却注意到,吴因此时拇指伸直外张,食指、小指伸直,中指、无名指弯曲内扣,呈鹿角状。此乃破招时候的手姿,而救人之时,袁启清楚记得吴因五指指腹捏拢屈腕,手姿如猿勾。鹿角姿刚猛,猿勾姿灵动,袁启虽看不出这是哪家招式,但内心还是不由得赞道:“好小子!好招式!好内力!饶是换作自己去徒手硬接这招,恐怕都是凶多吉少。”

袁启从怀中掏出一瓶金疮药交由陈楚,“无碍,只是些皮外伤。”叮嘱道:“先将碎渣除尽,再以酒水冲洗伤处,之后均匀涂抹此药,包扎好即可。”

见吴因伤口还在渗血,陈楚也不再顾忌身份暴露,当着范氏兄妹的面从自己的包裹里取出自己的手帕和发簪子,为吴因清理包扎伤口。

也不知吴因是惊魂未定,还是反应迟钝,不觉着疼痛,反而看着地上的符箓惊叹不已,“咦,这不是猴叔画的符箓么!”碎碎念叨道着:“没想到酒坛那么坚硬,却被砍得粉碎,而这上清的黄符这么软薄,却连裂痕都没有。”

袁启拾起符箓,捋平细看,符上图形与粟一之在草上所绘一致,想必这就是粟一之跟他说的贴在车内的平安符。袁启不禁回想起粟一之那一问,“那你是信还是不信?”袁启微微摇了摇头,仍是不知,此刻也无暇深思,因为他还要去审问持刀者。

袁启问道:“阁下功夫不差,这路搏命的刀法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不知是江左盟哪派的高徒?”

持刀者被击退后未再还击,也未有逃跑,而是跌坐在自己兄弟一旁,不断轻摇呼喊着他,见他有转醒迹象,才开口回袁启问话,“我乃北人,不知江左有盟。”

“你说你非受人指使?”

“无需多问,我实话告诉你,我们不是谁派来的,也没人能指使我们,我们兄弟俩只是流落至此,盘缠用尽,想借点路费而已。”

陈楚问道:“那为何持刀拦路,打家劫舍?”

“非是打家劫舍!”看着众人疑惑的神情,持刀者愤愤说道:“若不是如此借钱,谁肯搭理我们,说什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狗屁,谁会把我们这样的流民当君子对待,哪怕我们立下字据,也无人愿信。”

袁启看了看马车上四人,这兄弟二人确实无动手伤人的本意,饶是吴因受伤,也是因为自己与持刀者打斗误伤,继而问道:“凭你这般身手,参军入伍还怕没有出路?”

“正有此意!但,我们绝对不会参梁军。”

“嗯?此话怎讲?”

“怎讲?你看看梁国身居要职的将帅,有几个不是皇亲国戚、世家子弟,这些个公子哥说是饱读诗书,可满脑子全是风花雪月,服散酗酒,纵情山水,写得了万字长文,却带不好百人军队,弹得出千里靡音,却挥不动三尺长剑,光凭琴棋书画如何破阵杀敌?且不闻主将无能累死三军,梁国北伐,一败再败,连我这个莽夫都看得出问题出在何处,可梁帝依旧如此行事。而有能者却被架空在京,空怀壮志,无所事事。”

袁启好奇地问道:“你所指的有能者是何人?”

“实不相瞒,家父乃是羊侃将军旧部,家父认为如今东魏西魏打得不可开交,但凡梁国能派羊侃将军率大军趁乱北伐,一统天下,大有可望,我们也可跟着羊将军建功立业,大有作为。我们兄弟两人便是遵行家父遗愿,前来投奔羊侃将军的。可梁帝不识时局,只顾烧香念佛,羊将军空有一身本事,却只能晾槊在旁,将战舰当作花船,寄情于歌舞,醉生梦死。百战名将尚不得志,一介武夫如何出人头地?大梁国亡,已不远矣!”

“所以你们打算投奔魏国?西魏重文,东魏重武,你们此去是投奔高欢?”

“正是!不出十年,我定助北人打回南朝,攻下台城,擒下梁帝,让他知道自己重士族轻寒门贱百姓乃是大错特错。怎么,你身为梁人是要阻止我么?”

袁启不禁想起自己与鱼天愍、宋景休流落在北魏时亦是这番场景,沉思片刻,从腰间抽出一物扔给持刀者,说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人各有志,战场之下,我无意拦阻。带上这匹马,和你兄弟一起走吧。”

持刀者接住一看,竟然是一个钱袋,但他却迟迟不肯将钱袋收入怀中,扭头说道:“不知名号,如何报答?”

“白袍袁启。”

“白袍?你是白袍将士!”持刀者立马转过头来,盯着袁启仔细打量了一番,赞道:“白袍军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白袍将军垂垂暮老,再难北上创平定中原之功绩。”

陈楚听到持刀者说自己父亲垂老,对着他就是一个白眼,手上一下没了轻重,直摁得吴因创口又冒血,赶忙道歉,吴因却不在意,倒是陈楚问道:“京城,真如他所说的这般不堪吗?”陈楚回道:“等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这些年来,对白袍军的议论从未消停,夸赞的有,贬损的亦有,袁启都听得耳朵出老茧了,持刀者的议论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持刀者见除了袁启面无表情,其余人皆是面有愠色,致歉道:“是范某大言不惭了。好汉,在下范桃棒,大恩不言谢!”说罢竟向袁启磕下头去。

袁启上前扶起范桃棒,说不上是感慨自己,还是惺惺相惜,说道:“壮士,大可不必。”

范桃棒回道:“若他日战场相见,范某必全力以赴!能有幸与白袍一战,自不惧生死,若能胜得一筹,定不忘报答今日之恩。”将转醒的兄弟扶上马背,牵着马缰朝北而去。

袁启也随同范氏一众人一同朝京城而去,待走远后,只听得范桃棒大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