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叶坐在办公桌后,目光平静如水,看向门口。
不大工夫,老张头侧身引着一位老太太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聋老太太。
她看上去比林叶想象中要更矮小些,身子骨似乎被岁月压得有些佝偻,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浆洗得发硬甚至边缘有些磨损的粗布大褂,宽宽大大地罩在身上。
头发几乎全白,稀疏地在脑后挽了一个小小的髻,用一根看不出材质的暗色簪子别着,一丝不乱。
她手里拄着一根被磨得光滑锃亮的拐棍,步子迈得不大,甚至有些蹒跚,却异常沉稳。
每一步落下都悄无声息,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定力。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脸。那张布满深深浅浅沟壑的脸上,皮肤是一种长期居于室内、少见阳光的苍白。
但一双眼睛却并未像一般老人那样浑浊无神,反而透着平静。她的表情极其平淡,没有任何情绪外泄。
没有寻常老人见到干部的拘谨讨好,没有焦急惶恐,就那么平平常常,自然而然地走了进来,仿佛只是午后闲来无事,到邻居家串个门。
是个高手。
林叶的心微微一沉。
他几乎是本能地启动了前世作为心理咨询师的观察模式,视线扫过对方脸上的表情,试图通过微表情了解对方。
然而,没有。
什么也没有。
一点表情都没有。
聋老太太的表情就像一潭死水,扔块石头下去,恐怕连一丝回响都听不到。
她的眼神看似落在林叶身上,却又仿佛穿透了他,落在更远的、无人知晓的虚空处。
这种极致的平静、这种对面部表情近乎绝对的控制力,让林叶的后背瞬间掠过一丝寒意,警惕性提到了最高。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胡同老太太该有的状态,遇到了对手。
与此同时,聋老太太那看似空洞的目光,也几不可查地快速地扫过林叶。
年轻,出乎意料的年轻,却坐得笔挺如松,带着经过严格训练的军人特有的锐利,脸上同样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只有一种符合他身份的,公事公办的沉稳。
她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这小子,不像是个能被几句好话哄住、或者被资历和大道理轻易拿捏的毛头小子。
那份沉静的气度,那眼神底深处藏而不露的锋芒,是真正见过血,从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狠角色。
遇到对手了。
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有无形的电光火石闪过,都从对方那几乎无懈可击的表情管理和眼神深处读到了同一个信息。
遇到对手了,今天这场交锋,怕是不容易。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只剩下桌上旧闹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老太太,您请坐。”
林叶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平淡无波,指了指办公桌对面那把木椅子。
姿态上既不失基本的礼节,也谈不上多热情周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聋老太太像是被声音从遥远的思绪中唤回,慢慢挪到椅子前,先将拐棍小心翼翼地靠在桌边,然后才缓缓坐下。
动作慢得仿佛每一节骨头都需要仔细协调。
她开口了,声音有些干涩沙哑,语速缓慢。
“您就是街道上新来的那位林主任?”
“是我。老太太您特意过来找我,是有什么具体的事吗?”
林叶单刀直入,不想跟她浪费时间和精力绕圈子,直接把话题引向核心。
聋老太太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像是努力在回忆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也没啥特别的大事,人老了,觉就少,躺不住,起来活动活动这把老骨头。
听街坊们念叨,说街道办来了位年轻有为的林主任,还是部队下来的战斗英雄,立过大功的,就想着来认认门,瞧瞧。”
她干笑了两声。
她嘴上说着没事,像是寻常的串门,但那刻意放缓的语调和看似随意的目光,无不透露着其下隐藏的打探意图。
林叶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
“老太太您太客气了。我就是个普通干部,为人民服务是本分。
您老要是生活上有什么具体的困难,或者对街道工作有什么意见建议,都可以直接跟我们反映。”
他巧妙地把话题引向公务流程,不给对方借题发挥的空间。
“没有困难,没有困难,政府好,街道也好。”
聋老太太摆摆手,目光又似无意地扫过林叶桌上那些文件,然后状若极其随意地问道。
“林主任刚来,对我们那大院还习惯吧?院里人多,七嘴八舌,鸡毛蒜皮的事儿也多,没给您添太多麻烦吧?”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林叶对四合院的整体看法。
来了。
开始切入正题了。
林叶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吹了吹水面并不存在的茶叶沫。
“还好。基层工作就是这样,处理的就是千家万户的事情。目前还在逐步熟悉情况,按规章程序办。”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不抱怨也不表态。
聋老太太像是很认同地点点头,皱纹堆累的脸上看不出真实想法。
“是啊,是啊,尤其是我们那院,老住户多,情况是复杂些。
中海,是院里的管事爷,他这人啊,没啥大本事,就是太热心,有时候管得宽,絮絮叨叨招人烦,但心是好的。
心思都扑在院里,为邻居们操心跑腿。”
她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向了易中海,眼神却像是不经意地飘向窗外,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林叶心中警铃大作。
这老太太,手段真是老辣到了极致。
看似拉家常式的闲聊,实则句句都是陷阱,都在试探他对大院的态度,尤其是对易中海的看法和掌握的情况。
她肯定隐约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嗅到了危险,但看样子,她并不知道易中海已经在轧钢厂被控制,消息还没传回院里,她掌握的信息有限。
他决定诈她一下,放下茶缸,目光看似随意地看向她,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一下。
“易中海同志,他确实挺热心的,院里院外的事都操心。
不过老太太,现在新社会了,有些事,不是光凭热心就能办好的。动机再好,也得讲方法。
尤其是涉及到钱款往来和工作岗位安排这种原则性问题,更要讲规矩,讲法律,您说是不是?
有时候,热心办坏了事,责任更大。”
他特意在钱款和工作岗位上加了强调,目光却紧紧锁住聋老太太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微表情。
然而,聋老太太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只是布满老年斑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耷拉了一下。
快得如同错觉,仿佛是老年人正常的眼部疲劳。
她顺着林叶的话叹了口气。
“是啊,是啊,新社会了,啥都得讲规矩。中海呢,有时候是老思想,转不过弯来,脑子轴,但大方向错不了。
林主任您是文化人,明白人,得多担待。”
她依旧在不动声色地给易中海粉饰,试图影响林叶的判断。
滑不溜手的老狐狸。
林叶心里暗骂一句。这老家伙的心理素质和表情控制能力简直强得变态,防御得密不透风。
从她这里,根本别想诈出任何直接有用的信息。
两人接下来又看似随意地聊了几句院里的人情往来,家长里短。
聋老太太的话语始终围绕着易中海如何任劳任怨,顾全大局,吃亏是福来说事,不断地给他打造道德金身,试图加固林叶心中的印象。
而林叶则始终打着太极,不肯定也不否定,既不接她的道德高帽,也不深入具体事件,只是反复强调依法依规办事。
一来二去,聋老太太也清晰地感觉出来了。
眼前这个年轻人,心思深沉得可怕,说话密不透风,根本探不出半点实质性的口风,而且软硬不吃,态度平和却立场坚定,继续待下去也只是空耗时间,毫无意义。
她原本想来摸清林叶的底牌和态度,为易中海转圜一二,但现在看来,完全是徒劳无功。
她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用手背捶了捶自己的膝盖,发出轻微的叹息。
“唉,人老了,不中用了,坐不住喽,林主任您工作忙,我就不多打扰了。”
她说着,颤巍巍地用手去摸靠在桌边的拐棍。
林叶也顺势起身,脸上挂着公式化的微笑。
“老太太您慢走,路上小心。以后生活上有什么难处,或者听到院里有什么违反政策的事儿,随时都可以来街道办反映。”
他再次强调了反映问题这个官方渠道。
他本着表尊老礼节,上前虚扶了一下,将聋老太太送到了办公室门口。
老太太拄着拐棍,一步一顿地往外挪,背影显得格外苍老。
转身轻轻关上办公室门的那一刻,两人脸上那层表情几乎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叶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如同数九寒冰:“成了精的老狐狸。”
门外,聋老太太浑浊的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滴水不漏的小滑头。”
送走聋老太太没多久,林叶刚回到座位,还没顾上喝口水,院子里就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