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遥遥一福，轻柔而郑重如同一片羽毛，轻轻落在了林沐那因连续施展绝技而略感疲惫的心湖上，荡开一圈圈难以言喻的涟漪。在满殿的震撼与狂喜之中，唯有这一瞥这一福带着一种无声的深刻的理解。
林沐收回目光，对着李婉再次微微颔首，随即转身，恢复了他作为主治医官的沉稳与专业。
他先是扶住了又要激动下跪的王内侍，温声道：“内侍，殿下龙体初愈，不宜喧哗。还请让众人先行退下，保持内殿安静。”
“是，是！林先生说的是！”王内侍如梦初醒，连忙擦干眼泪，尖着嗓子却压低了声音，指挥着殿内的宫女太监们，以及那些失魂落魄的御医，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王济堂被人搀扶着，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站在榻前、仿佛笼罩着一层神光的年轻人，眼神中的怨毒与不甘，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他知道，自己的时代，或许在今夜，已经结束了。
程咬金则像个得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咧着大嘴，无声地笑着，蒲扇般的大手在自己大腿上拍得“啪啪”作响，显然是兴奋到了极点。
“林先生，”王内侍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脚上的这些金针……”
“留针一刻钟即可。”林沐看了一眼殿内的沙漏，平静地说道，“一刻钟后，内侍只需顺着针身，轻轻拔出即可。今日殿下经历了‘胃气来复’与‘针灸通络’，心神消耗甚大，最需要的是安稳的睡眠。今夜，不必再用任何汤药，只需备好温热的白粥，若殿下醒来觉饿，便食一碗，而后安睡即可。”
“奴婢都记下了！”王内-侍将林沐的每一个字都奉为圭臬，牢牢记在心里。
林沐交代完一切正准备也退出去让太子好生休息，榻上却传来一个略显激动，但已然中气足了不少的声音。
“林先生，请留步。”
是李承乾。他已经坐起了身，双脚甚至在锦被下轻轻地活动着，那张蜡黄的脸上，因气血重新贯通而泛起了一丝健康的红晕。他看着林沐，那双眼眸里，第一次没有了审视与怀疑，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感激与震撼。
“孤……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能感觉到自己的脚趾，是何年何月了。”李承乾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看着自己的双脚，又看看林沐，眼神无比真诚，“先生于孤，有再造之恩！”
“殿下言重了。医者本分而已。”林沐躬身道。
“不！”李承乾摇了摇头，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属于储君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孤一言九鼎！十日之约，今日便算数！先生不单治了孤的‘消渴’，更解了孤的足疾，此乃天大的功劳！”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沐：“你想要什么赏赐？金银府邸美人？只要孤能给的绝不吝啬！”
【来了来了终于到发工资的环节了。金银府邸？俗了。我想要的是一间符合标准的实验室，一个能自主研究的课题组，外加一个不受行政干预的独立编制……】
林沐心中念头百转，面上却是一片淡然：“殿下龙体安康，便是在下收到的最好赏赐。草民别无所求。”
“不行！”李承乾断然拒绝，他太清楚这些推辞之言了。他沉吟片刻，目光变得深远起来“孤现在虽不能直接为你加官进爵，但孤可以向父皇举荐！以先生之才，屈居乡野，是我大唐的损失！孤定会为你请一道旨意，让你入太医署不是以太医署供奉之名专为孤调理身体，位在太医丞之上！如此，方不负先生之才！”
位在太医丞之上！
此言一出，连一旁的程咬金都倒吸一口凉气。这几乎是一步登天！太医署的太医丞，已是从七品上的京官，位在其上，那便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而且是天子近臣！
“殿下……”林沐刚想推辞，却被李承乾抬手打断。
“此事不必再说孤意已决。”李承乾的语气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先生现在要做的便是为孤规划后续的调理之法。孤这病，想必非一日之功可除吧？”
林沐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推辞，顺势将话题引回了正轨：“殿下圣明。‘消渴症’乃是慢性之症，调理如抽丝剥茧，需持之以恒。在下之前所提三法——节食运动汤药，需长期坚持，绝不可因一时好转便有所松懈。”
他详细地为李承乾讲解了这三者之间的关系，以及长期坚持的重要性。尤其强调了饮食控制，才是重中之重。
李承乾听得极为认真，不时点头。他自幼聪慧，林沐这套逻辑清晰、自成体系的理论，远比那些玄之又玄的阴阳五行之说更能让他信服。
“孤明白了。”听完之后，李承乾郑重地点了点头，“孤会严格遵从先生的嘱咐。只是……”他话锋一转，眼中带着一丝探寻，“先生这一身惊世骇俗的医术，师从何人？那‘湿柴点火’、‘糖水灌溉’之论，孤闻所未闻，却又直指根本，实在是……令人神往。”
这个问题，让林沐心中一凛。
【总不能说我是穿越的师从现代医学吧？】
他脑中电光石火，立刻想到了一个绝佳的挡箭牌：“回殿下，草民并无师承，一身所学，皆是偶得一本无名氏所著的古医残卷，再加上自己的一些胡思乱想零碎感悟罢了上不得台面。”
“哦？古医残卷？”李承乾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不知是何等奇书，竟能教出先生这般人物？”
林沐心中暗道一声“来了”，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本用油布包裹的《疠气论》残卷。
“正是此物。”
王内侍上前，将残卷呈给李承乾。
李承乾接过，解开油布，看到那古朴泛黄的竹简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卷，借着灯光，细细研读起来。
他本是随意一看可越看神情便越是凝重。当他看到那用朱砂标记的关于“麻风病”的详细描述时，那张刚刚恢复一丝血色的脸，竟“唰”地一下，变得有些苍白。
“……面如狮面，鼻梁塌陷……手足麻木，不知痛痒，终至肢节残缺……”
他低声念着竹简上的文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种恐怖的病症，他只在最古老的语焉不详的志怪笔记中见过一鳞半爪的描述，何曾见过如此详尽冷静如实录般的记载！
这哪里是什么医书，这分明是一部记录着人间至惨的恐怖卷宗！
“此书……此书……”李承D乾抬头看向林沐，眼神中充满了震撼，“这上面记载的都是真的？”
“回殿下，据草民判断，十有八九是真实存在的病症。”林沐沉声道。
李承乾沉默了。他合上竹简，久久不语。作为帝国储君，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在自己治下的朗朗乾坤之中，还潜藏着这等超出想象的足以摧毁人伦的恐怖病魔。
这本残卷，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人间疾苦最黑暗角落的窗户。
而林沐，看着李承乾那陷入沉思的凝重表情，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他知道，自己今夜不仅治好了太子的脚，更在他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关于“医学”不仅能治愈个人，更能关系到国计民生、天下安危的种子。
就在殿内气氛陷入一种奇特的凝重之时，程咬金的大嗓门，打破了这份沉寂。
他大步流星地从殿外走来满脸都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人未到声先至：
“林小子！林小子！大喜事！天大的喜事！”
他冲到林沐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激动得满脸通红：“圣上和皇后娘娘，听闻殿下病情大安，龙颜大悦！刚刚传下口谕……”
程咬金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吼出来的声音，宣布道：
“宣——林沐，即刻入甘露殿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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