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
低热?
赵仁理心不在焉地听着,脚步却没有停。
广播里的消息只在他疲惫的心湖里激起一丝微澜,很快便沉了下去。
他现在满脑子还是课堂上那令人窒息的场景,苏子言冰冷的声音,同学们嘲讽的目光,王浩那张讨厌的脸……
还有鼻端那缕若有若无的清冷药香。
他烦躁地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去想。
下一节课的时间快到了。
杏林苑坐落在申城大学老校区最幽静的西北角。
穿过一片有些年头的香樟林,绕过几座爬满藤蔓的旧式实验楼,才能看到它古朴的飞檐。
药庐,则是杏林苑后院单独辟出的一间青砖灰瓦的平房。
远离教学区的喧嚣。
赵仁理走进药庐时,里面已经弥漫开一股浓郁复杂、难以形容的混合药味。
苦涩、辛香、微甘……
各种气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中药房的沉厚底蕴。
七八个同学已经围在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木长案旁。
案上摆放着形态各异的药材切片、根茎、果实,还有几套擦拭得锃亮的黄铜药秤、药碾、药臼。
苏子言站在长案主位,已经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深蓝色棉麻盘扣上衣。
长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绾成一个简单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她正垂眸,用一把细长的银勺,仔细地从一个青瓷小罐里舀出一些暗红色的粉末。
夕阳的金红色光芒透过药庐高高的木格窗棂斜射进来,恰好笼罩在她身上,仿佛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冲淡了几分平日里的冷冽,却更添了一种专注而神圣的距离感。
“人到齐了。分组。”
苏子言头也没抬,声音清冷依旧,
“两人一组。案上有桂枝汤的配伍药材:桂枝、白芍、炙甘草、生姜、大枣。各自取一份。”
同学们立刻行动起来。
赵仁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目光在人群中搜寻。
他看到了王浩,对方正和一个同样家境不错的男生凑在一起。
两人边看着苏子言,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其他同学很快找到了搭档。
最后,只剩下赵仁理孤零零地站在外围,像一个多余的影子。
“赵仁理。”
苏子言的声音响起,目光终于从手中的银勺抬起,落在他身上,
“你和我一组。过来。”
“啊?我?”
赵仁理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随即心头猛地一跳,和苏教授一组?单独?
“有问题?”
苏子言微微挑眉。
“没…没有!”
赵仁理连忙摇头,有些手足无措地走到长案的另一侧,站在苏子言的对面。
“煎药首重器具与水质。”
苏子言似乎完全没在意他的局促,自顾自地开始讲解。
“砂锅陶罐最佳,忌用金属器皿。水,以清冽活水为上,山泉次之,自来水再次。今日条件所限,使用净化水。”
她拿起一个朴拙的粗陶药罐,用清水仔细冲洗了几遍,然后用一方洁白的细棉布擦干内壁。
“桂枝汤,外感风寒表虚之祖方。调和营卫,解肌发表。”
她一边说,一边动作流畅地将长案上的药材依次拿起,分量精准地投入陶罐中。
白芍、生姜片、炙甘草、掰开的红枣……最后是桂枝。
“药材投放,亦有讲究。质地坚硬者先煎,如矿石贝壳;气味辛香易挥发者后下;而此方,常规同煎即可。然火候,乃重中之重。”
她拿起一旁一个同样朴拙的、带盖的粗陶药壶,里面已盛好水。
她将药壶放在一旁一个特制的、带有通风孔的小泥炉上。
点燃炉下的无烟炭,幽蓝的火焰安静地舔舐着壶底。
“煎煮之法,古称‘熬’。武火煮沸,文火慢煎。”
苏子言的声音在药香氤氲中显得格外沉静,
“武火取其势,逼药性透发;文火取其醇,使药力融和。水沸之后,需撇去浮沫,此乃药中浊气。时间,约莫三刻。”
炉火静静燃烧,陶壶里的水开始发出细微的声响。
药庐里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药液微微翻滚的咕嘟声。
同学们都屏息看着,空气中弥漫着越来越浓郁的、属于桂枝混合生姜的辛香温煦之气。
赵仁理站在苏子言对面,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手上。
那双正在轻轻整理案上残余药材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此刻,它们正捏起一根细小的药草残屑,动作优雅而精准。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药庐角落的阴影里,似乎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
他身着一身连帽衫,靠在最里面一排药柜旁。
双手插在口袋里,姿态看似随意,目光却如同实质般,穿过人群,牢牢锁定在苏子言身上。
那目光专注得有些过分,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赵仁理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丝不舒服的感觉。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种实操课通常只有选课的学生才来。
赵仁理下意识地看向苏子言。
她似乎毫无所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药壶上。
侧耳倾听着壶中药液翻滚的细微声音,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
夕阳的光线透过窗棂,将她半边侧脸映照得近乎透明。
突然,就在赵仁理视线再次落回那双手的瞬间!
药壶雾气升腾,苏子言悬在药壶上方的手,似乎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
赵仁理他下意识地用力眨了眨眼,几乎以为自己是因为昨晚没睡好而眼花了。
但下一刻,更让他惊奇的景象出现了!
窗棂外,在这渐浓的暮色中,一道极其微弱、极其柔和、近乎虚幻的银白色光带,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穿透了药庐那扇高高的木格窗!
那光带细若游丝,纯净得不染尘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冷与皎洁之意。
它无声无息地垂落,精准无比地缠绕在苏子言微微发亮的右手食指指尖!
紧接着,那缕奇异的月光没入了陶壶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
药壶依旧在泥炉上咕嘟作响,蒸腾的热气混合着浓郁的桂枝辛香弥漫开来。
赵仁理看向四周。
发现周围的同学似乎都毫无察觉,依旧专注地看着药壶,或者低声交流着煎药的心得。
却没发现角落里的连帽衫男生,身体骤然紧绷。
不由皱起眉头,难道只有自己看得见?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月光?引动月光?没入药壶?
这……这怎么可能?!
是幻觉!
一定是自己精神压力太大,加上昨晚没睡好,出现了幻觉!
或者……是夕阳的光线折射?窗玻璃的反光?
无数个念头在他混乱的脑子里炸开,互相撞击,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就在他大脑一片空白,惊骇得几乎要叫出声的时候。
苏子言似乎感应到了他过于灼热和惊恐的目光。
她极其自然地收回了悬在药壶上方的手,指尖那微弱的光亮和窗外那缕奇异的银白光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地投向赵仁理。
那眼神依旧清澈,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真的只是赵仁理的幻觉。
“赵同学,”
她的声音清冷如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我的药壶,有什么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