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的烛火，被门缝挤入的夜风吹得一阵摇晃，将墙壁上悬挂的狰狞兽首影子拉扯得愈发扭曲。
空气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新任副千户赵武，只觉得自己的官服之下，背脊已然被冷汗浸透。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不争气的心脏，正擂鼓般狂跳。
他身后的十几名校尉、百户，也无一不是面色紧绷，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他们都是在刀口上舔血的汉子，可此刻，他们感受到的压力，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沉重。
大人的这个决定，太疯狂了。
简直是在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点燃一堆泼满了油的干柴！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终于，赵武再也承受不住这股无形的压力。他往前踏出一步，甲叶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在这落针可闻的厅内显得格外突兀。
他躬下身，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有些干涩：“大人……卑职……卑职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玄端坐于主位之上，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身前的紫檀木长案。
咚。
咚。
咚。
那不疾不徐的声响，仿佛每一下都精准地踩在了众人狂乱的心跳节点上。
他没有抬眼，只是淡漠地吐出一个字。
“讲。”
赵武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涸的喉咙，这才将心中盘旋已久的话语，一股脑地倾泻而出：“大人！我等对您的决定，绝无半分质疑！只是……只是动用五万两白银，买空整个京城的棉、布、炭……此事太过骇人听闻！”
他越说越急，声音也控制不住地拔高了几分。
“这笔钱，是陛下给您的赏赐！您却分文不取，尽数用于此事。消息一旦走漏，内阁那些以清流自居的言官，必定会像闻到血腥味的疯狗一样扑上来！”
“他们会弹劾您‘以私财收买人心，行结党营私之举’！会攻讦您‘名为体恤百姓，实则意图不轨，觊觎大位’啊！”
“是啊，大人！三思啊！”
“大人，万万不可将自己置于这等险地！”
其余的校尉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开口附和。
他们是真的急了。
这位新上任的陈大人，是他们锦衣卫百年来，唯一一个敢带着他们挺直腰杆做事的上官。他们才刚刚看到一丝希望，绝不愿意见到他因为这等“荒唐”的举动，再次被拖入朝堂那不见血的绞肉机里，粉身碎骨。
陈玄敲击桌案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终于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一张张写满了焦灼与忠诚的脸。
他们紧张的模样，让他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那笑容很浅，却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你们的担忧，我明白。”
“你们怕我被内阁攻訐，怕我重蹈覆辙，怕我……辜负了你们的追随。”
陈玄的视线，在赵武的脸上一顿。
“但你们以为，我陈玄，会打一场没有准备的仗吗？”
赵武等人心头一跳，愣愣地看着他。
只听陈玄继续用那平淡的语调，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此事，我早已暗中请示过陛下。”
“并且，获得了陛下的默许。”
“什么？！”
赵武等人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脸上写满了无法置信。
皇帝陛下……会同意如此“荒唐”的计划？
这怎么可能！
这完全不符合一个帝王的心术！将收拢民心的天大功劳，交由一个臣子，还是手握重兵的锦衣卫指挥？
看着他们震撼到失语的模样，陈玄心中了然。
他当然不会说，这只是他自己的临时起意。
将一切的源头都推到那位同样不按常理出牌的年轻天子身上，是眼下最完美，也是唯一的选择。
这既能彻底打消下属们所有的顾虑，让他们死心塌地地去执行命令，又能进一步在锦衣卫内部，塑造自己“圣眷正隆，深不可测”的形象。
“你们只需记住一件事。”
陈玄站起身，负手而立。他明明只是一个人，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股面对巍峨高山般的压迫感。
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锐利无匹，仿佛能洞穿人心。
“我等所为，皆是为君分忧，为陛下办事！”
“陛下的心思，陛下的布局，又岂是内阁那些皓首穷经、只知党同伐异的凡夫俗子，所能揣度的？”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赵武等人的心坎上！
是啊！
陛下的心思！
自家大人背后站着的，是当今天子！
他们这些凡人，只看到了眼前的风险，只看到了内阁言官的口诛笔伐，却完全没有想到，这背后，竟然牵扯到如此深层次的君臣博弈！
原来，这不是大人的肆意妄为，而是陛下的深远布局！
想通了这一层，赵武等人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也瞬间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炽热的、近乎狂热的崇拜！
他们看向陈玄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单纯的、对上官权势的敬畏，而是多了一份发自肺腑的、对智者运筹帷幄的敬佩！
自家大人，不仅武功盖世，杀伐果决。
连这份洞悉天心、布局天下的深谋远虑，也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能追随这样的人物，何其幸哉！
“扑通！”
赵武单膝跪地，右手重重捶在胸甲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属下愚钝！险些误了大人和陛下的大事！请大人降罪！”
“请大人降罪！”
身后的校尉们齐刷刷地跪倒一片，神情激荡，再无半分犹豫。
“都起来吧。”
陈玄挥了挥手，一股无形的柔和力道将众人托起。
“不知者不罪。你们的忠心，我都看在眼里。”
他重新坐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但命令却不容置喙。
“赵武，你带一队人，亲自监督所有物资的采购与仓储事宜，我要你做到滴水不漏。账目、数量、地点，每日一报，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属下遵命！”赵武重重一抱拳。
陈玄的目光又转向另外几名百户。
“你们几人，各自带队，秘密接管城中几处闲置的皇家仓禀，作为物资囤放点。记住，此事要绝对保密，对外只说是转运军械，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遵命！”
在安排完这件大事后，陈玄的语气陡然转冷，一股浓烈的杀气，让整个议事厅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他缓缓从案上，拿起了一面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纯金令牌。
“另外，传我的命令下去！”
“采购期间，锦衣卫缇骑巡查全城。但凡有囤积居奇、趁机哄抬棉、布、炭价格的奸商，一经发现……”
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无需审问，锦衣卫可持我金牌，先斩后奏！”
“遵命！”
这一次，众人的应喝声中，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戾气。
士气如虹！
待赵武等人领命离去，偌大的议事厅内，只剩下陈玄，以及一名一直垂手立在阴影中的心腹校尉。
厅内的气氛，从方才的杀伐决断，转为了一种诡异的静谧。
陈玄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低声问道。
“之前让你们暗中调查的京城地下人口贩卖组织‘鬼市’，可有线索了？”
那校尉精神一振，连忙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禀报。
“回大人，已经有些眉目了！”
“所有线索，都指向了城南……”
陈玄的眼中，幽光一闪而过。
在处理着为国为民、搅动天下风云的大事的同时，他也从未忘记过，这座繁华京城之下，那些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里，正发出的无声悲鸣。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