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乾清宫。
殿内燃着上等的龙涎香,香气沉郁,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凝重。
朱厚照屏退了所有人。
那些平日里低眉顺眼、却又无处不在的太监和宫女,如同退潮般消失在殿门之外。就连权倾朝野,被天子视为左膀右臂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在朱厚照一个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神下,也只能躬着身子,一步步倒退着离开,最后恭敬地将那扇沉重的殿门轻轻合拢。
“吱呀——”
一声轻响,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暖阁之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炭火在鎏金兽首炉中烧得通红,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映照着朱厚照那张尚带几分少年气的脸庞,却投下了大片晦暗不明的阴影。
他没有坐在那张象征着九五之尊的龙椅上,而是亲手提起一只紫砂小壶,为陈玄面前的白玉茶杯斟满了滚烫的茶水。
水汽氤氲,模糊了他眼底深处的情绪。
“坐。”
朱厚照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他拉着陈玄,让他坐到了自己对面的锦凳上。
这个动作,逾越了君臣之礼,却也瞬间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营造出一种绝对私密的氛围。
陈玄端坐不动,腰背挺得笔直,双手置于膝上,等待着天子的下文。
他能感觉到,一场风暴正在这位年轻帝王的心中酝酿。
“陈玄,朕今日叫你来,是有一件关乎我大明国运的机密要事,要托付于你。”
朱厚照终于开口,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仿佛是从胸膛深处挤压出来的。
陈玄心头一跳,霍然起身,单膝跪地,声如金石。
“陛下但请吩咐,微臣万死不辞!”
“起来,坐下说话。”
朱厚照摆了摆手,示意他坐回去。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旋即消散。一丝与他年龄绝不相符的疲惫与愁苦,攀上了他的眉梢。
“你或许不知,我大明如今的景象,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懑。
“连年天灾,颗粒无收,流民四起。北境之外,鞑靼诸部如同饿狼,时时叩关南下。东南沿海,倭寇之患愈演愈烈,劫掠州府,屠戮百姓。”
“赈灾要钱,抚民要钱,边军的粮饷、军械、战马,哪一样不要钱?”
“可国库……”
朱厚照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冰冷的寒意。
“早就空了!”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贴着牙缝说出来的。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死死地锁定陈玄,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与跳脱的眸子,此刻燃烧着骇人的火焰。
“国库的钱,都去哪儿了?”
他一字一顿地问,又像是自问自答。
“都进了朝中那些巨贪硕鼠的口袋里了!都变成了他们府邸里的一砖一瓦,变成了他们妻妾身上的一匹绸缎,变成了他们餐桌上的一道菜肴!”
“砰!”
他一拳砸在身前的御案上,震得那杯刚倒满的热茶都溅出了几滴。
他霍然起身,龙袍的衣角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他走到陈玄身边,俯下身,一只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膀上,那力道几乎要将陈玄的骨头捏碎。
他将嘴唇凑到陈玄的耳边,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说出了一道足以让整个大明朝堂天翻地覆的密旨。
“朕的钱袋子空了。”
“可他们的钱袋子,一个个都装得盆满钵-满!”
那温热的气息拂过陈玄的耳廓,带来的却是彻骨的寒意。
“朕给你一道特权!”
朱厚照直起身,双眼中迸发出的光芒,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
“给朕放手去‘抢’!”
那个“抢”字,他说得毫不掩饰,充满了暴戾与决绝。
“凡有贪腐证据者,无论他官居何位,是内阁的大学士,还是六部的尚书侍郎!你都可凭朕赐你的金牌,直接抄没其全部家产!”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而又疯狂的神色。
“抄没所得,朕与你对半分!”
“一半,归你陈玄个人所有,任你处置!另一半,不必入国库,不必经户部,直接送入朕的内库!朕的私库!”
这一刻的朱厚照,不像是一位帝王,更像是一个准备掀翻整个赌桌的疯狂赌徒,而陈玄,就是他押上的全部赌注。
“陈玄!”
他再次叫着陈玄的名字,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他紧紧地盯着陈玄的眼睛。
“给朕把这空了的国库,重新填满了!”
这道旨意,已经不能称之为旨意。
这是一份授权,一份“皇家劫匪”的授权书。
它比之前任何的封赏、任何的权力,都更像是一份沉甸甸的、毫无保留的、甚至带着一丝悲壮的信任。
这是将一位帝王的希望,将大明的国运,毫无保留地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陈玄感觉到,皇帝按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滚烫如烙铁。
那股热量,透过厚厚的官服,穿过皮肉,直抵他的心脏。
陈玄的心,狠狠地,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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