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午夜达到了顶峰,卷着冰粒砸在冰堡垒的玄铁钩爪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像是北地亡魂在暗处磨牙。冷杉城门早已用三层冻土夯实,巴扎半蹲在瓮城西侧的冰墙上,正用斧头敲打玄铁钩爪的固定处。他裸露的小臂上青筋暴起,古铜色的皮肤冻得泛出青紫色,每一次挥斧都带着沉劲——斧头是父亲传下的栎朝军器,斧刃上还刻着模糊的“朔风”二字,此刻正嵌在冰墙里,震得冰屑簌簌往下掉。
“哥,这铁链冻得跟冰坨子似的,真能缠住熊兵的腿?”巴翰抱着一捆浸过猛嘎油脂的麻绳跑过来,靴底在结冰的石板上打滑,差点撞在城墙立柱上。他鼻尖冻得通红,说话时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怀里的麻绳还滴着融化的油脂,在雪地上留下深色的印记。这是他第一次参与部族核心防务,握着麻绳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泛白,眼睛却死死盯着城楼下的雪原,满是跃跃欲试的光。
巴扎没回头,只是偏过头瞥了弟弟一眼,斧刃又往冰墙里敲进半寸:“去年冬猎,你被冰缝里的雪狼咬住脚踝时,是谁用铁链绕住狼腰,把那畜生拽出来的?”他停下动作,用袖口擦了擦斧刃上的冰碴,“碧山的熊崽子皮再厚,也经不住三排铁链绞紧——他们变身时皮肉会发胀,到时候铁链嵌进肉里,想撕都撕不下来。”说话间,他伸手摸了摸玄铁钩爪的倒刺,指尖划过冰冷的金属,眼神里是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巴扎从小跟着父亲学狩猎,十二岁就敢独自杀雪狐,十七岁替族里挡过蛮族的弯刀,此刻他的沉稳不是装出来的,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磨出来的。
瓮城之外,阿古曼正趴在雪地里调整弓弦。老猎手今年五十六岁,背有点驼,但握弓的手稳得像块石头。他用冻硬的羊皮袄裹着弓身,只露出牦牛筋制成的弦线,弦线已冻得发脆,他每隔半个时辰就会把弓弦贴在脖颈处焐热——那里的皮肤因为常年贴弓弦,早已磨出一层厚厚的茧子。身边的年轻射手铁蛋正哆嗦着往手心里哈气,阿古曼看了一眼,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几块晒干的猛嘎肉干:“嚼着,能扛冻。”
铁蛋接过肉干,咬得咯吱响:“阿古曼大叔,熊兵真能变那么大?我听莫图哥说,比猛嘎还高?”
阿古曼没说话,只是指了指远处的雪丘。月光下,雪丘旁的冰裂突然扩大,一只野兔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刚跑两步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拍碎了头骨。老猎手的眼睛瞬间眯起,手指抚过箭囊里的破甲箭——箭头上淬了猛嘎胆汁,能融解兽皮的韧性。“都记住了,”他压低声音,呼出的白气在面前凝成白雾,“熊兵变身时会先弓背,那是他们蓄力的时候,这时候射他们的腰侧,那里的皮毛最薄。”他顿了顿,指节敲了敲铁蛋的头盔,“别学铁家那小子逞能,弓拉满了容易冻裂弓弦,留三分力气,等他们冲近了再放箭——射箭不是比谁劲大,是比谁能等。”
城墙最高处的塔楼里,扎卡正凝视着萨满索萨展开的兽皮地图。地图是用猛嘎皮做的,上面用朱砂标出的碧山部进军路线旁,还画着小小的冰原狼图案——那是索萨用烟杆头烫出来的,代表蛮族的侦察兵。索萨的烟锅里火星明灭,在冰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他咳嗽了两声,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二十枚泛着幽光的令牌:“当年朔风营西征时,每个百人队都有这种‘冰魄令’,遇热会释放寒气冻结方圆十丈。”他拿起一枚递给扎卡,令牌入手冰凉,表面刻着模糊的华文篆字,“我祖父说,这令牌是用扎卡拉卡冰川的地心冰做的,只有华族的血脉能激活。”
扎卡捏着令牌,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篆字。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把他抱在膝盖上,讲朔风营的故事:“咱们的祖先都是好汉子,拿着刀守着大栎的北大门,就算死了,骨头也得朝着南方。”此刻令牌的寒气透过指尖传来,他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六百年了,扎言部像野草一样在北地挣扎,终于要等到预言实现的那天了。
“炸药只剩三桶了。”索萨磕了磕烟锅,烟灰落在地图上,烫出个小黑点,“铁彦带五十人守渠口够不够?碧山的熊兵懂水战,去年他们就凿过沁阳部的冰坝。”
扎卡还没开口,帐篷外突然传来金属碰撞声。莫图抱着长矛站在雪地里,铠甲缝隙里全是冰碴,脸上还有一道新鲜的划伤——是刚才去西塔楼时被冰棱划的。他看到扎卡出来,立刻单膝跪地,声音因为寒冷而发哑:“族长,哨兵发现西北方向有异动,像是狼群在……在啃食什么东西。”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去看过了,那东西穿着熊皮坎肩,像是碧山部的人。”
莫图今年刚满二十,是莫家最年轻的护卫。他从小就崇拜扎卡,总想着能像族长一样上阵杀敌。此刻他虽然冻得发抖,但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带着点兴奋——这是他第一次参与这么重要的防务,他不想让族长失望。
扎卡拍了拍莫图的肩膀,铠甲上的冰碴簌簌掉落:“起来吧,跟我们去西塔楼看看。”
三人登上西塔楼时,正看见诡异的一幕:数十头冰原狼围着一具巨大的躯体疯狂撕咬,月光透过风雪洒下,照出那躯体覆盖的灰黑色鬃毛——确实是碧山部的侦察兵,他的熊皮坎肩上还绣着熊珂的族徽。冰原狼的獠牙撕开了侦察兵的喉咙,鲜血在雪地上晕开,很快就冻成了暗红色的冰碴。
“熊珂派来的‘活饵’。”阿古曼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弓弦已悄然拉满,箭尖对准了那头最壮的冰原狼,“想借狼嚎探我们的布防——狼嚎声能传三里地,要是我们乱了阵脚,碧山的主力就知道我们有多少人了。”
话音未落,冰原狼突然集体哀嚎着四散奔逃。那具侦察兵的躯体猛地膨胀起来,皮肤裂开一道道血口,黑色的毛发从血口里钻出来,骨骼发出“咔哒咔哒”的脆响,转瞬就化作身高近丈的熊人。他的爪子有半尺长,在雪地上划出三道深沟,眼睛是血红色的,盯着冰堡垒的方向,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是熊战士的‘血祭变身’!”索萨的烟锅“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连忙弯腰去捡,手指却因为紧张而发抖,“他们提前来了!按路程算,碧山的主力应该明天中午才到,熊珂这是想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熊人的咆哮震得塔楼的冰砖簌簌掉渣,巴扎在瓮城上挥动火把,三架改装过的攻城弩同时发射。带着铁链的冰棱在空中划出弧线,箭杆上的猛嘎油脂被风吹得火苗晃动,眼看就要射中熊人的胸口——可就在冰棱靠近熊人十步时,熊人突然挥起爪子,一股热浪从他掌心炸开,冰棱瞬间融化成水,铁链“哗啦”一声掉在地上,冒着白汽。
“该死!”巴翰骂了一句,抱着猛嘎獠牙就往城楼上跑。獠牙有丈余长,重三百多斤,他跑的时候肩膀撞在冰墙上,疼得龇牙咧嘴,却没敢停下——刚才父亲说了,猛嘎獠牙能克制熊人的热力,这是族里最后的希望了。
“让巴翰把猛嘎獠牙架在城门两侧!”扎卡抽出腰间弯刀,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栎朝军法有云:凡朔风营将士,当以血祭冰,以骨筑垒!今天咱们就算是死,也得守住这冰堡垒!”
城墙上的族人突然齐声呐喊起来,声音盖过了风雪声。阿古曼的箭矢带着尖啸射向熊人的膝盖,箭尖淬的猛嘎胆汁在月光下泛着绿光——可熊人只是低头看了一眼,爪子一挥就把箭矢打飞了,箭杆撞在冰墙上,断成了两截。老猎手皱了皱眉,又从箭囊里掏出一支箭,这次他没有射熊人的膝盖,而是瞄准了熊人的眼睛——熊人变身时视力会下降,这是他去年和沁阳部一起狩猎时发现的。
“铁蛋,拉弓!”阿古曼大喝一声,手指松开弓弦。箭矢像一道黑影射向熊人的左眼,熊人果然没反应过来,箭矢擦着他的眼角飞过,带起一串血珠。熊人吃痛,咆哮着冲向城墙,爪子拍在冰墙上,冰砖瞬间碎成粉末,城墙晃了晃,像是要塌了一样。
莫图突然冲了上去,抱着长矛挡在扎卡面前:“族长,您退后!”熊人的爪子扫过来,莫图用长矛去挡,“咔嚓”一声,长矛断成了两截,莫图被余波震得往后退了三步,撞在扎卡怀里,嘴角溢出了鲜血。
“莫图!”扎卡扶住他,声音里带着怒意,“谁让你冲上来的?你的职责是保护族人,不是逞英雄!”
莫图擦了擦嘴角的血,笑了笑:“族长,我是莫家的人,莫家世代都是族长的守护者——我不能让您受伤。”他从腰间拔出短刀,又冲了上去,“您放心,我死不了!”
索萨此刻正双手结印,二十枚冰魄令被他按在城墙的凹槽里。令牌瞬间亮起,蓝色的符文在冰墙上蔓延开来,像蛛网一样缠住了熊人的脚。熊人低头一看,怒吼着想要挣脱,可符文越收越紧,他的脚踝处渐渐结了冰,动弹不得。“扎卡!快!”索萨大喊,声音因为用力而沙哑,“冰魄令撑不了多久,用猛嘎獠牙刺他的后颈!那里是他的弱点!”
巴扎立刻明白了,他接过巴翰递来的猛嘎獠牙,踩着冰墙上的楔孔爬下去。獠牙的寒气让他的手指冻得发麻,可他不敢松手——他看到熊人的后颈处没有毛发,那里的皮肤是淡粉色的,像是婴儿的皮肤一样脆弱。
就在巴扎快要靠近熊人的时候,远处的雪原上突然亮起了一点微光。那微光很淡,却很温暖,像是太阳刚升起时的光芒。熊人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冰魄令的符文“咔嚓”一声碎了,他转身想跑,却被巴扎用獠牙刺穿了后颈。
“嗷——”熊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渐渐缩小,又变回了那个侦察兵的样子,倒在雪地上不动了。
扎卡喘着粗气,握着獠牙的手还在发抖。他抬头看向远处的雪原,那点微光还在,像是在指引着什么方向。索萨走了过来,看着那点微光,突然跪了下来,老泪纵横:“是天启者!是天启者来了!预言里说,天启者出现时,会有暖光普照北地——这就是天启者的力量!”
阿古曼也看呆了,他活了五十六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光。巴翰挠了挠头,问:“天启者?就是能带我们回南方的人吗?”
扎卡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希望:“对,就是他。六百年了,我们终于等到他了。”他转身看向族人,大声说道,“大家听着!天启者已经来了!我们的希望来了!明天我们只要再守半天,就能回到我们真正的家了!”
族人们欢呼起来,声音在雪地里回荡。巴翰抱着猛嘎獠牙,突然觉得肩膀不疼了——他好像明白了父亲说的“责任”是什么,不是单纯的杀猎物,而是守护族人,守护回家的希望。莫图靠在城墙上,用短刀削着断矛的木柄,嘴角带着笑——他刚才保护了族长,他觉得自己长大了。阿古曼重新拿起弓,瞄准了远处的雪原,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他要活着看到天启者,要活着回到南方。
索萨捡起掉在地上的烟锅,重新装满烟丝,点燃。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他看着远处的微光,轻声念道:“六百年封印将启,朔风归位,天启当临——祖先的预言,终于要实现了。”
冰堡垒突然发出低沉的共鸣,像是远古巨兽从沉睡中苏醒。巴翰抱着的猛嘎獠牙尖端正渗出晶莹的水珠,在接触空气的瞬间凝结成冰,冰面上竟然映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穿着白色的长袍,手里拿着一根法杖,正朝着冰堡垒的方向走来。
“看!是天启者!”有人大喊起来。
扎卡、索萨、阿古曼、巴扎、巴翰、莫图——所有族人都看向远处的雪原,看向那个渐渐清晰的人影。风雪好像小了,月光好像亮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带着期待,带着六百年未曾有过的希望。
远处的人影停下脚步,朝着冰堡垒的方向挥了挥手。一道温暖的光芒从他手中散开,笼罩了整个冰堡垒。族人们身上的寒意瞬间消失了,冻僵的手指渐渐有了知觉,裂开的伤口也不疼了。
“天启者!”扎卡朝着人影的方向跪了下来,族人们也跟着跪了下来,齐声喊道,“天启者!”
人影笑了笑,转身继续往前走。他的脚步很轻,却像是踩在每个人的心上——那是回家的脚步,是六百年扎言部人梦寐以求的脚步。
巴扎扶着父亲站起来,看着人影的方向,轻声说:“爹,我们要回家了。”
扎卡点了点头,眼眶通红:“对,我们要回家了。”
风雪彻底停了,月光洒在冰堡垒上,洒在族人们的脸上,洒在远处天启者的身上。一切都像是在做梦,却又那么真实——六百年的等待,六百年的挣扎,六百年的守护,终于在这一刻,有了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