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凛冬。
铅灰色的天幕下,雪花被朔风裹挟着,抽打在人的脸颊上,带来细密的刺痛。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又被吹散。
红星轧钢厂沉重的铁门缓缓拉开,下工的工人们如同潮水般涌出,脸上挂着摆脱了一天劳累的松弛,三三两两地汇入归家的洪流。嘈杂的人声与自行车的铃铛声交织在一起,给这冰冷的天地添上了一丝微不足道的热闹。
这份热闹,却被一道突兀的声响撕开了一道口子。
一阵撕心裂肺的痒意从喉咙深处炸开,根本无法抑制。
林卫国佝偻下身子,单手死死撑住冰冷的砖墙,整个胸腔都在剧烈地痉挛。
“咳!咳咳……”
喉头一甜,一股滚烫的液体逆冲而上。
“噗——”
一捧殷红的血,溅落在脚下积起的薄雪上。
那红色,刺目,灼人。
雪白的地,瞬间被染上了一块触目惊心的烙印。
林卫国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身上那件洗到泛黄的旧军装,空荡荡地挂在骨架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单薄得下一秒就会被寒风吹散。
视野开始发黑,耳鸣声越来越响。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刹那,一双擦得锃亮的女士皮鞋,突兀地停在了他的视线里。
那双鞋,与周遭的泥泞和灰败格格不入。
“同志,你还好吗?”
一道带着焦急与关切的女声,穿透了轰鸣的耳鸣。
林卫国用尽最后的力气,缓缓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美丽而善良的脸庞,明亮的双眸里满是担忧。
是娄晓娥。
她的目光落在林卫国嘴角的血迹上,又扫过他身上那身标志性的旧军装,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从自己的帆布挎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方盒,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林卫国那冰得像铁块一样的手里。
“同志,你这病不能拖!这盒盘尼西林你拿着,快收好!”
盘尼西林!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林卫国混沌的脑海中炸响。
这不是药。
在这个年代,这是命!是需要县团级介绍信,经过层层审批才能拿到的战略物资!
一股暖流从冰冷的手心,缓缓淌入四肢百骸。林卫国嘴唇翕动,一个“谢”字还未出口,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便从旁边钻了出来。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贾哥嘛!快看那小子手上攥着的,怕不是个金疙瘩吧?”
刚下班的贾东旭,一双贼眼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西药盒子。
贪婪的火焰,瞬间在他的瞳孔中点燃。
他不动声色地碰了碰身边六七岁的儿子棒梗,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命令道:“棒梗,看见那人手里的东西没?上去,就说他抢了你的宝贝,快去!”
棒梗得了父亲的指令,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狡黠。
他猛地冲上前,一把死死抱住林卫国的大腿,然后张开嘴,发出了穿透力极强的哭嚎。
“你还我东西!你这个坏蛋!抢我的东西啊!”
下一秒,贾东旭便一个箭步冲了上来,脸上挂着焦急万分的表情,活脱脱一个护犊心切的父亲。
他一根手指几乎要戳到林卫国的鼻子上,破口大骂:“好你个手脚不干净的贼!光天化日之下,连我儿子的东西都敢抢!马上把东西交出来!”
林卫国本就气若游丝,此刻被这无耻的诬陷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他用尽全身力气攥紧了那盒救命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是这位女同志给我的救命药!不是你的!”
“放你娘的屁!”
贾东旭唾沫横飞,“晓娥是什么身份?她会给你这种要死不活的病秧子送药?你糊弄鬼呢!分明就是你偷的!”
话音未落,他那只粗糙的大手便恶狠狠地朝着林卫国的手腕抓来。
“都给我住手!”
一个充满威严的声音响起。
一大爷易中海背着手,迈着四方步,沉着一张脸走了过来。
他的目光在现场扫了一圈,看到自己的得意门生贾东旭正满脸“正气”地同一个病鬼拉扯,心中立刻就有了偏向。
他甚至懒得去问娄晓娥一句,便直接对着林卫国下了判决。
“贾东旭是我们轧钢厂的八级钳工,是技术骨干,根正苗红!他会平白无故冤枉你?我看你这人来路不明,贼眉鼠眼的,赶紧把东西交出来!别逼我们动手!”
说着,这位德高望重的一大爷,竟也伸出手,要来掰林卫国的手指。
林卫国的眼中,最后一丝光亮熄灭了,只剩下彻骨的悲凉和死寂。
他为这个国家流过血,身上至今还残留着三处枪伤,最重的一处,子弹离心脏只有一公分。
他活了下来。
可换来的,就是这般肆无忌惮的欺辱与掠夺?
“你们这是抢劫!你们是在杀人!”
林卫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绝望的嘶吼。
“住手!”
一声爆喝传来,几名穿着蓝色制服的保卫科干事终于冲了过来,强行将众人隔开。
为首的陆科长脸色铁青,厉声质问:“干什么呢?都活腻了?敢在轧钢厂门口聚众闹事!”
易中海的脸变得比翻书还快,他立刻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指着林卫国道:“陆科长,你来得正好!这个人,偷我们家棒梗的东西,我们正义愤填膺,要帮孩子把东西拿回来呢!”
“他胡说!”
林卫国撑着最后一口气,他没有去看易中海,而是将目光死死锁定在陆科长身上,一字一顿地说道:“同志,我是退伍军人,林卫国!他,贾东旭,还有他,易中海,合谋抢夺我的救命药!”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一旁不知所措的娄晓娥。
“这药,是那位娄晓娥同志,刚刚赠予我的!他们这是在厂门口,公然抢劫功臣的救命药!”
“功臣”、“救命药”这几个字一出,围观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陆科长的脸色骤然一变,立刻转向娄晓娥求证。
娄晓娥被这阵仗吓得有些发白,但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清晰地证实:“没错!药是我给这位同志的!”
轰!
贾东旭和易中海的脑袋里仿佛有炸弹爆开,两人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恰在此时,杨厂长也闻讯赶来。
他一眼看到这剑拔弩张的场面,再一听到人群中议论的“功臣”、“抢药”等字眼,头皮当场就麻了。
这要是捅出去,就是天大的政治事件!
他三步并作两步挤进人群,脸上强行堆起笑容打圆场:“同志,同志!误会,天大的误会!这样,我代表厂里,也代表他们,向您道歉!我个人再赔偿您十块钱,这事……这事就这么算了,行不行?”
杨厂长的脸皮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十块钱?
买一条在战场上都没丢掉的命?
林卫国笑了,笑意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彻骨的冰寒。
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生机,也是他最后的战场。
他缓缓挺直了那本已佝偻的脊梁,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下,仿佛瞬间注入了一根钢铁。他看着眼前这位满头大汗的杨厂长,眼中再无半分虚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心头发颤的决绝。
“杨厂长,是吧?”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钻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功臣在前线为国流血,回到家乡却要被人逼着流泪!”
“我林卫国今天要是拿了这十块钱就这么算了,我死后,无颜去见我那些长眠地下的战友!”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破风箱般的肺部似乎在燃烧。
下一刻,他用尽了毕生的气力,发出了震动四野的怒吼!
“我明天,就去广场!用我这腔还没冷透的热血,写一封血书!”
“就写——《控诉红星轧钢厂领导联合工人,公然抢夺战斗功臣救命药》!”
“我倒要让全四九城,乃至全国人民都看看!我们这些拿命换来今天的人,回来之后,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
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轧钢厂门口。
杨厂长的脸,刹那间,再无一丝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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