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像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她的眼睛,也几乎淹没了她的整个世界。失明最初的几个月,林墨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密不透风的蚕茧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绝望的尘埃。恐惧、愤怒、自厌自弃……这些负面情绪如同毒藤,日夜缠绕着她,将她拖向崩溃的边缘。
她能听到周围人小心翼翼的脚步,刻意放柔的语调,那些饱含怜悯却又无能为力的叹息。他们把她当作一件精美却易碎的琉璃器皿,连触碰都带着犹豫。这种被特殊对待的疏离感,比黑暗本身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
然后,他来了。
起初,只是一个略显笨拙、却异常固执的声音,穿透那厚重的黑暗屏障。
“窗外的阳光很好,落在花园的鹅卵石上,有点晃眼。”“张妈今天做了你最喜欢的蓝莓松饼,我偷尝了一块,差点烫到舌头。”“下雨了,雨点打在玻璃上,声音有点像你上次弹的那首练习曲的结尾……”
是江熠。那个在她印象里有些沉默、甚至偶尔带着点忧郁的江家二少爷。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只是空洞地安慰“会好起来的”,他只是平静地、甚至有些枯燥地,为她描述着一个她暂时无法看见,却依然存在着的世界。
他从不问她“感觉怎么样”,也不刻意回避“看见”这个词。他的陪伴,像冬日里隔着玻璃窗照射进来的一缕阳光,不炽烈,却带着一种笨拙而持久的暖意。
她记得自己无数次暴躁地摔开他递过来的东西,用最尖刻的语言驱赶他。但他总是沉默地收拾好残局,然后,在下一个午后,或者黄昏,他的声音又会准时响起,带着同样的平静,继续他那些琐碎甚至有些可笑的“播报”。
是什么时候开始依赖上这种声音的?林墨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在某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她惊恐地喘息,却听到守在外间沙发上的他立刻惊醒,带着睡意朦胧的沙哑问:“林墨?做噩梦了?没事,我在。”然后,他摸索着给她倒了杯温水,动作有些慌乱,水甚至洒了一些在被子上。
或许是在她因为复健毫无进展而彻底崩溃,蜷缩在角落拒绝任何沟通时,他只是安静地坐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板上,直到夜色深沉,才轻轻叹了口气,说:“吃点东西吧,林墨。就算……是为了有力气继续讨厌这个世界,也得先填饱肚子,对不对?”那语气里的无奈和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宠溺,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她坚硬的外壳。黑暗中,她摸索着,碰到了那碗一直温着的粥。勺子碰触碗壁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那一刻,有一种奇异的暖流,顺着指尖,一点点渗入了她冰封的心脏。
真正的转折点,是在那个有着温柔月光的露台。夜风带着花香,吹拂着她的发梢。她能感受到月光落在皮肤上的微凉触感。一种巨大的脆弱和孤寂感攫住了她。她鬼使神差地,向着记忆中他气息所在的方向,摸索着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了温热的、带着微微潮意的皮肤。是他的手。他似乎僵了一下,随即,温暖干燥的掌心立刻反握住了她微凉颤抖的手指,握得很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巨大的慌乱和一种莫名的渴望在她心中交战。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连自己都惊讶的脆弱:“江熠…如果我的眼睛永远也好不了,你会不会…嫌弃我?会不会离开我?”
他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然后,他握紧了她的手,掌心滚烫得惊人。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斩钉截铁的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激起层层涟漪:
“林墨,你听着!无论你眼睛能不能好,无论发生什么,我江熠这辈子,绝不离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守着你!你在黑暗里,我就是你的光;你害怕跌倒,我就是你的拐杖;你嫌弃自己,我就告诉你,你在我心里有多好!我发誓,我会用我的一切,护你一世安稳周全!只要…只要你愿意让我站在你身边。”
那一刻,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如同海啸般淹没了她。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冰凉地滑过脸颊。她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回握住他的手,将脸轻轻埋在了他并不算宽阔却异常坚实的肩头。温热的湿意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她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他骤然加快的心跳。
在那个瞬间,黑暗中那个笨拙、固执、却带给让她安心的声音,那个在月光下对她许下沉重誓言的身影,成了她全部的世界,唯一的光。
复明的过程像一场模糊而混乱的梦。刺眼的光线,扭曲的色彩,纷乱的人影……她在眩晕和刺痛中挣扎。第一个清晰映入她眼帘的,是江辰那张写满担忧和温柔的俊脸。他守在她的病床边,无微不至,耐心地帮她适应光线,辨认物品,温柔地鼓励她。
“墨墨,别怕,慢慢来。”“是我,江辰。你看,这是你最喜欢的向日葵。”“这段时间你受苦了,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的声音温和悦耳,他的照顾周到得体。他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深情守护者的角色。林家父母看在眼里,欣慰无比,不断在她耳边说着江辰的好,说着他如何在她最痛苦的时候不离不弃。
然而,林墨心里却总是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违和感。江辰的描述总是过于完美,过于笼统。当她试图追问一些黑暗中的细节时,比如“那天晚上露台的风铃响了吗?”或者“你念的那首诗最后一句是什么?”,他总是能巧妙地用“你当时太难受了可能记不清了”或者“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忘了就好”来带过,然后将话题引向光明的未来。
她心中那个属于“守护者”的模糊影子,似乎无法和眼前完美无缺的江辰完全重叠。那个影子更笨拙,更沉默,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沉重感。她把这归咎于自己视力刚恢复的混乱和记忆模糊。
直到江熠再次出现。
他风尘仆仆地赶来,眼神里带着她看不懂的激动和……一种让她心悸的复杂情绪。他开口,声音干涩地叫着她的名字“墨墨”,那语气里的熟稔和急切,让她感到莫名的不安和……排斥。
而江辰立刻挡在了她身前,姿态保护,言语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界定:“小熠?怎么回来了?……墨墨刚复明不能激动……我知道你关心她,但话不能乱说……”
那一刻,江辰的保护姿态和江熠那近乎失态的激动形成了鲜明对比。江熠口中那句“一直陪着你的人是我!”听起来更像是因为嫉妒而失心疯的指控。尤其是当江辰私下里,用无奈又痛心的语气告诉她,江熠可能因为长期被忽视而产生了“不恰当的移情和心理依赖”,甚至暗示江熠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时,林墨心中的天平彻底倾斜了。
她选择了相信眼前这个完美、温柔、家世相当、并且得到父母一致认可的江辰。而将江熠那些激动的、带着指控意味的话语,归结为嫉妒和偏执。她开始刻意回避江熠,对他的出现表现出厌烦和警惕。她努力地说服自己,黑暗中的那个声音就是江辰,那些笨拙的温暖只是记忆的模糊。她甚至对江熠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愧疚和……恐惧?恐惧他那些话会打破她现在拥有的、看似完美的“光明”。
而昨天在花房,江熠那双冰冷得几乎噬人的眼睛,和他最后那句“你的心……到底有多瞎”,像一把淬冰的匕首,狠狠扎进了她一直试图回避的不安深处!
还有那支录音笔!
那个声音……那个年轻、笨拙、温柔又无比清晰的声音!描述着槐花,叮嘱着粥烫,念着情诗……每一个音节都像重锤,狠狠敲击着她记忆深处被尘封的角落!
那不是江辰!那绝对不是江辰的声音!江辰的声音是温和醇厚的,而录音笔里的声音,带着一种青涩的、小心翼翼的赤诚,是她黑暗中无比熟悉、甚至依赖过的!
“不……停下……停下!”她当时崩溃地哭喊,不是因为被冒犯,而是因为巨大的恐慌和认知被颠覆的恐惧!她死死捂住耳朵,不是因为厌恶那声音,而是害怕听到更多,害怕证实那个让她浑身冰凉的可怕猜想!
如果……如果那个一直陪伴她、给她力量、让她在黑暗中抓住唯一光亮的人,真的是江熠……那她这段时间以来对江熠的厌恶、疏离、指责,又算什么?那她全心信赖、甚至开始产生爱慕之情的江辰,又扮演了什么角色?那她林墨,成了一个多么可笑、多么愚蠢、多么彻头彻尾的瞎子?!不止是眼睛瞎了,心也瞎了!
江熠离开后,她在冰冷的地毯上蜷缩了不知道多久,眼泪流干了,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寒冷和麻木。佣人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回房间。她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任由摆布。
父亲林国栋很快打来了电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震怒和冰冷,质问她到底和江熠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江熠会做出“如此失态癫狂的举动”,甚至扬言要彻底断绝和江熠那一支的往来!字里行间,全是对江熠的指责和对江辰的维护。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被堵得死死的。她能说什么?说录音笔里的真相?说她自己可能认错了人?在没有任何证据、只有一支来历不明(在她看来)的录音笔的情况下,在父母和江辰早已构建好的“事实”面前,她的怀疑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像是被江熠蛊惑后的胡言乱语。
最终,她在父亲盛怒的催促下,颤抖着同意了立刻发出取消婚约意向的告知函。仿佛这样做,就能彻底斩断与那个带来混乱和恐慌的江熠的联系,就能重新巩固她摇摇欲坠的“光明世界”。
此刻,她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厚厚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阳光。那支冰冷的银色录音笔就放在梳妆台上,像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她不敢再碰它,甚至不敢再看它。
脑海里,两个声音在疯狂地撕扯。一个是黑暗中笨拙却温暖的陪伴,是月光下斩钉截铁的誓言。一个是阳光下温柔完美的关怀,是众人交口称赞的深情。
哪一个才是真的?信任江辰,意味着安全、顺理成章、符合所有人的期望。怀疑江辰,意味着她的世界将天翻地覆,意味着她可能成了一个被愚弄至深的傻瓜,意味着她要面对父母的失望、外界的嘲笑,以及……对江熠无法弥补的巨大伤害。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窒息。她下意识地拿起手机,像是寻求救命稻草般,拨通了那个被她置顶的号码。
电话几乎立刻就被接通了。江辰温和醇厚、带着令人安心力量的声音传来:“墨墨?怎么了?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对,是不是还在为昨天的事情难过?别想了,都过去了,有我在……”
听着他温柔的话语,林墨紧绷的神经似乎稍微放松了一丝。也许……也许真的是她想多了?录音笔……也许是江熠故意伪造的?或者是什么剪辑的?他因爱生恨,什么做不出来?
对,一定是这样。她努力说服自己,将心底那份疯狂滋长的怀疑和不安,再次狠狠地压回黑暗的角落。
“嗯……”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应道,“辰哥,我没事……就是,有点害怕……”
“别怕,”江辰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会一直陪着你。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好吗?晚上我带你去散散心……”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窄的光带,却照不进她心底那片越来越浓重的、冰冷的迷雾。失明时那缕唯一的暖阳,似乎在渐渐熄灭,而被她紧紧抓住的复明后的“光明”,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