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骨平原的尽头，灰雾如同垂死的巨兽匍匐在地平线上，被一道更加庞大、更加森然的阴影取代。那是千骸废墟，烬沉默前行的终点。它矗立在归墟死寂的大地上，不似人造，更像某种史前巨兽陨落后，其庞大无匹的骸骨在时光与污秽的侵蚀下，扭曲、风化、最终堆叠而成的一座骸骨之城。
无数巨大的肋骨斜刺向污浊的天穹，如同神祇遗弃的拱门，断裂的断面犬牙交错，挂满暗红如铁锈的苔藓和垂落的、不知是植物还是凝固秽气的黑色丝绦。巨大的椎骨如同倒塌的巨塔，一节节深深插入灰黑色的大地，形成天然的、崎岖的支柱。更庞大的头骨碎片半埋于地，空洞的眼眶宛如通向深渊的入口，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寒意。骨与骨之间，巨大的缝隙构成了迷宫般的通道，风穿行其间，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呜咽，仿佛无数亡魂在骸骨深处哀嚎。
“就是这里。”烬的声音毫无波澜，在骸骨的风声中几乎被吞没。他停下脚步，灰袍在从骨缝中渗出的阴冷气流里微微拂动，兜帽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面容，只有那双冰冷的银灰色眼眸，精准地扫视着这片巨兽坟场的地势、骨隙间的阴影、以及空气中污秽能量流动的细微轨迹。他在计算，以近乎残酷的效率，寻找着这骸骨迷城中最不易被外部窥探、也最能规避潜在危险的“巢穴”。
玄璃的目光掠过这片由死亡构筑的奇观，白衣早已不复圣洁，染满归墟的污浊与凝固的暗色血痂。缠绕在她四肢与脖颈上的黑暗锁链，此刻却异常安静，如同蛰伏的毒蛇，紧贴着她的肌肤，唯有锁链末端那些细微的、仿佛活物口器般的结构，仍在无声地开合着，贪婪地吮吸着这片废墟中弥漫的、更加浓郁的死亡与怨念气息。这死寂的吞噬，反而让她苍白的面容显得更加脆弱，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无形的重压碾碎。
“此地秽气沉积，怨念化形，已成实质。”玄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金瞳扫过那些骨隙间飘荡的、几乎凝成灰黑色絮状物的污秽气息，“寻常血肉之躯，片刻即会被蚀骨销魂。”
烬没有回应，只是抬手指向废墟深处，一处由三根巨大肋骨斜插交叠形成的三角空间。那里地势略高，背靠一块半埋的、厚如城墙的扇形骨板，入口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内部空间却相对宽敞。更重要的是，他“看”到那里的能量流动相对滞涩，如同一个天然的避风港。
无需言语，两人一前一后，踏入这巨兽遗骸的腹腔。脚下的“土地”是碎裂的骨片与风化的骨粉，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腐朽与铁锈混合的气息，几乎令人窒息。骸骨缝隙间，丝丝缕缕粘稠的灰黑色秽气如同活物般游动，偶尔凝聚成模糊、扭曲的痛苦人脸，无声地嘶吼着又瞬间消散。
玄璃在三角空间的中心站定，深深吸了一口这污浊的空气。她闭上双眼，眉心微蹙。下一刻，一点微弱却无比纯净的星芒自她心口亮起，如同沉入深渊的星辰碎片。这点星芒迅速扩散、流淌，沿着她周身缠绕的黑暗锁链逆向蔓延！
神圣与污秽，两种极端的力量在她身上激烈碰撞。
嗤嗤！
星芒所过之处，那些缠绕上来的秽气如同滚油泼雪，发出刺耳的灼烧声，瞬间化为更加细碎、颜色更淡的灰烟消散。她手腕、脚踝处的锁链剧烈地震颤起来，仿佛被这星芒刺痛，那些细微的口器疯狂开合，发出高频、尖锐的嘶鸣，拼命抗拒着这净化的力量，贪婪地汲取着被净化的秽气消散时逸散出的残余能量。锁链骤然收紧，深陷她苍白的皮肉，勒出更深的血痕。玄璃身体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咬紧牙关，强行催动着那点微弱的星芒。
圣洁的光辉艰难地在骸骨巢穴中撑开一片小小的净土。光芒所及，粘稠的秽气被驱散，地面沉积的骨粉在星辉下泛起一层朦胧的微光，仿佛被短暂地唤醒了一丝远古的纯净。但这光明代价巨大，每一次星辉的闪烁，都伴随着锁链更深地勒入血肉，伴随着玄璃更急促的呼吸和微微摇晃的身形。
烬立在三角空间的入口阴影处，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灰石雕像。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玄璃痛苦挣扎的身影上，而是穿透了那层圣洁的光晕，精准地落在那些被星芒净化、化为淡灰色烟尘消散的秽气残余之上。他的“天穹之眼”符文在灵魂深处无声运转，解析着这些污秽能量被分解、转化的每一个瞬间。
他看到的不再是简单的净化，而是一场残酷的能量湮灭与重构。玄璃的星律，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剥离了秽气中最具侵蚀性的怨毒核心，将其粉碎、湮灭。而那些被剥离了“毒性”的、相对“纯净”的阴寒死寂能量，则被她的诅咒锁链贪婪地捕捉、吸收，成为锁链维持自身存在的养料。这个过程，痛苦而高效，如同用自身的血肉去中和剧毒。
观察结束，数据归档。烬动了。他没有理会巢穴中央持续净化、苦苦支撑的玄璃，而是走向巢穴边缘一根斜倚在扇形骨板上的、粗壮如古树主干的巨大肋骨。肋骨表面坑洼不平，覆盖着厚厚的、暗红色的污垢，散发出浓烈的腥腐气。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尖萦绕起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灰雾。这灰雾仿佛拥有生命，探入肋骨表面的孔洞和缝隙。
灰雾所过之处，暗红色的污垢如同遇到克星，无声无息地消融、退散，露出下方森白、布满细密裂纹的骨质。他的动作稳定而精准，指尖的灰雾如同最灵巧的刻刀，沿着骨头的天然纹理和孔洞向内侵蚀、剥离。很快，一小片区域被清理出来，显露出肋骨内部深邃的髓腔。
烬的指尖灰雾凝聚，变得更加凝实，如同一条细微的灰蛇，小心翼翼地探入髓腔深处。片刻，他收回手指，指尖的灰雾包裹着一小团粘稠的、散发着微弱冰蓝荧光的髓液。这髓液在灰雾中不安地滚动，散发出刺骨的寒意和一种奇异的、对抗污秽侵蚀的坚韧气息。他取出一个粗糙的骨质小瓶，不知是从哪个拾荒者尸体上剥离的“遗产”，将这一小团珍贵的抗毒髓液封存进去。
就在他准备转向另一处骨骼收集材料时，异变陡生！
嗤！
一道失控的诅咒锁链，因玄璃净化时力量瞬间的迟滞而骤然狂暴，如同黑色的毒鞭，狠狠抽打在烬身旁那块厚实、充当巢穴后壁的扇形骨板上！
沉闷的撞击声在骸骨巢穴中回荡。骨板剧烈震动，簌簌落下大量骨粉和暗红色的碎屑。
骨粉弥漫中，被锁链抽打过的骨板表面，那层厚厚的、如同血痂般的污垢被震裂、剥离了一大片。污垢之下，并非预想中光滑的骨质，而是刻痕！
粗犷、原始，带着远古蛮荒气息的刻痕，清晰地暴露在巢穴内微弱的光线下。
烬的动作瞬间凝固。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死死钉在了那片新裸露的岩壁之上。
玄璃也感应到了这异常的震动和锁链上传来的、不同于净化秽气的坚硬触感。她强忍着锁链反噬的剧痛，喘息着，循着烬的目光望去。
只见那巨大的扇形骨板之上，一幅被岁月和污垢掩埋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古老岩画，在玄璃星辉的映照下，显露出狰狞的一角。
画面主体，是一只巨大到占据了大半个视野的眼睛！
那眼睛的线条极其简单，由几个粗犷的圆弧和一道中央的竖痕构成，却透着一股令人灵魂战栗的威严、冰冷与……俯瞰众生的漠然。它高悬在画面的“天穹”位置，透出一种非人的、绝对秩序的冰冷感。仅仅是被刻画着，就散发出无形的压力，仿佛能洞穿时空，凝视着此刻站在它面前的渺小生灵。
在这只巨大“眼睛”的下方，是几个扭曲、渺小的人形。他们以最卑微的姿态跪伏在地，头颅深深低下，脊背弯曲，向着那只眼睛顶礼膜拜。刻痕深入骨骼，每一笔都充满了恐惧、绝望与绝对的臣服。
“天穹之眼……”玄璃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干涩和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从牙缝中挤出这四个字。金瞳中冰封的疲惫瞬间被震惊和一种宿命般的寒意取代。神殿典籍中禁忌的符号，象征绝对秩序与审判的图腾，竟然出现在这归墟最污秽、最死寂的废墟深处，刻在远古巨兽的骸骨之上！这绝非巧合，这是烙印，是某种强大到无法想象的力量留下的永恒印记，证明着连这片被放逐的死亡之地，也曾在某个不可知的古老年代，匍匐于那冰冷眼瞳的注视之下！
烬没有出声。兜帽的阴影下，那双银灰色的眼眸深处，冰封的湖面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一种源自灵魂本源、比归墟最深处的寒冰还要刺骨的厌恶！毫无征兆地、狂暴地炸开！
这厌恶来得如此猛烈，如此纯粹，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瞬间冲垮了他空壳般的平静。不是因为理解这符号的意义，而是一种烙印在存在本身、跨越了时间与记忆的、本能的排斥！
他灵魂深处，那片沉睡着无数窃取来的记忆碎片的灰色雾海，此刻剧烈地翻腾起来！雾气不再是温顺的尘埃，而是化作了咆哮的怒涛，疯狂地冲击着他意识的堤岸。灰雾中，无数模糊的、来自不同强者的记忆碎片，刀光剑影的战场、濒死绝望的哀嚎、阴险诡谲的密谋、甚至某些温暖的情感瞬间，此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纯粹的“厌恶”所点燃、所扭曲，化作混乱的漩涡。那枚被他剥离并深藏起来的“天穹之眼”符文碎片，在灵魂深处骤然变得滚烫，发出尖锐无声的嗡鸣，与岩壁上那只冰冷的巨眼产生了某种跨越时空的、令人作呕的共鸣！
他的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握着骨质小瓶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兜帽下，阴影笼罩的脸庞上，似乎有某种冰冷的东西正在碎裂。那空洞的眼神深处，第一次，燃起了一簇名为“情绪”的火焰，一簇冰冷、纯粹、名为“憎厌”的火焰，熊熊燃烧，无声地对抗着岩壁上那只亘古存在的冰冷巨眼。
骸骨巢穴内，时间仿佛凝固。圣女的星辉，锁链的嘶鸣，骸骨的呜咽，都在这一刻被那幅冰冷岩画散发出的无形威压和烬灵魂深处翻涌的灰雾所冻结。
玄璃的目光艰难地从那令人心悸的岩画上移开，落在身旁那个灰袍笼罩的身影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而狂暴的“气息”正从他身上逸散出来，并非能量波动，而是某种更深层、更本源的东西，在激烈地抗拒着、咆哮着。这气息让她颈间的锁链都微微颤抖，仿佛遇到了天敌。
她染血的唇微微翕动，金瞳中冰封的湖面下，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烬的身影——不再是冰冷的工具或危险的食粮，而是一个被某种古老宿命刺痛、正本能挣扎着的……存在。
“你……”玄璃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认得它？”
烬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岩壁上那只冰冷的巨眼，灵魂深处翻腾的灰雾如同风暴中的怒海，那源自本源的、纯粹的憎厌，像一根无形的尖刺，狠狠扎进他空茫的意识深处，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痛苦”的灼热。这痛苦如此陌生，如此尖锐，与记忆中那些剥离自他人的死亡恐惧或战斗创伤截然不同。
这是属于他自己的痛楚，是“烬”这个存在，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感受到的“意义”的重量。而这重量，始于对一只冰冷眼睛的、刻骨铭心的厌恶。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