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疮苔原,这名字便带着一股钻心的邪性和绝望。
刚踏足边缘,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便混合着某种诡异的甜腥气,劈头盖脸地砸来,浓稠得几乎凝滞了呼吸,粘在舌根,泛起令人作呕的苦涩。举目望去,不见天日,唯有无数巨大、畸形、蠕动着的菌类构成了这片死亡的森林。它们并非死物,那硕大无朋、色彩妖异的伞盖时而紧缩,时而膨张,如同无数颗缓慢搏动的腐烂心脏,每一次收缩挤压,便喷吐出漫天幽绿、暗紫、惨蓝的毒孢磷光,将天地染得光怪陆离,迷幻中透着钻髓的杀机。
脚下的触感更是令人头皮发麻。那不是土地,而是一层厚腻、湿滑、仿佛腐败血肉与亿万菌丝交织成的绵软沼泽,每一步踩下,都发出“噗嗤”的闷响,带出深埋其下的、不知名生物的细小骸骨,轻易便被踩得粉碎。
玄璃颈间那黑暗锁链此刻竟异常“兴奋”,它们不再满足于嘶嚎蠕动,而是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主动地、贪婪地探出,疯狂攫取、吞噬着空气中弥漫的致命毒孢。那些足以让金丹修士瞬间道消身殒的剧毒,竟成了它们滋补的养料。锁链表面,那些扭曲的黑暗符文肉眼可见地泛起一层诡谲的、与苔原同调的幽绿光泽,锁链本身变得更加凝实、粗壮,甚至发出一种低沉而满足的嗡鸣,仿佛饱食后的野兽。
但这“饱食”对玄璃而言,却是刮骨剜心的酷刑。毒素通过锁链与神魂的链接,疯狂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防线。她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细密的冷汗浸湿了鬓角,又被体内紊乱逸散的微弱蚀光蒸腾,在她周身形成一片朦胧的水汽。贝齿死死咬着已然泛白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全身每一寸肌肉都在紧绷,对抗着体内两股力量的疯狂厮杀,一边是贪婪汲取毒素试图反客为主的诅咒,另一边是誓要净化一切“污秽”的圣力本源。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带来灼烧般的剧痛。
烬沉默地护在她身侧半步之位,他那件破烂的斗篷早已被毒露浸透,发出“滋滋”的腐蚀轻响,但他本体依旧如深渊,万秽不侵,唯有那双空洞的银灰色眼眸,以非人的速度扫视周遭,将菌菇分布、孢子喷发规律、毒性梯度、乃至脚下这腐败基质的构成,一切信息疯狂“归档”。他的大部分注意力,却落在玄璃那越来越紊乱急促的气息上。
素心被烬半搀半背着,已是气若游丝。为了指引方向,她持续燃烧着本命毒瘴感知环境,肩胛处那个被星辉箭矢贯穿的血洞仍在不断渗血,将简陋的包扎染成暗红,滴落在地,立刻引来附近菌菇贪婪地蠕动靠近。她的意识在清醒与模糊间沉浮,苍白的嘴唇无声翕动,反复念着那个仿佛用尽一生力气追寻的名字:“腐疮圣所……就在前面……世界的……伤疤……”
终于,在艰难跋涉穿越一片孢子浓得化不开、几乎令人窒息的菌林后,眼前景象豁然一变。
苔原中央,竟是一片诡异的圆形净土,寸菌不生。空地中央,一座绝非人力能及的巨大晶体碑巍然矗立!碑身呈暗沉如墨的水晶质感,高耸如塔,不下十丈。令人心悸的是,那碑体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刻满了无数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细小名字,从碑基直蔓延至碑顶,在周遭幽暗磷光的映照下,那些名字仿佛在缓缓流动、泣血!
一股难以形容的、庄严肃穆却又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悲凉气息从碑身弥漫开来,竟将周围活物般躁动的菌菇邪气强行镇压,撑开了这一小片“安宁”之地。
“就是……那里……”素心艰难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触及那座晶体碑的刹那,竟爆发出一种近乎回光返照的璀璨亮光,那是一种看到终点的解脱,“……腐疮……圣所……”
烬的目光扫过碑体,那些名字他一个不识,但灵魂深处,那属于归墟本源的某种东西,却与之产生了细微的共鸣,不是情感,而是更接近“规则”层面的悸动。他能“读取”到这座碑所承载的、足以压垮星辰的沉重与……冰冷的镇压之力。
玄璃亦怔在原地,金瞳中的痛苦挣扎momentarily被巨大的震撼所取代。她感受到的不是圣殿的辉光,而是一种悲壮的、以自身永世承受痛苦来换取一方安宁的决绝。那碑文弥漫的气息,竟与她体内的诅咒有几分同源般的相似,却又更加古老、苍凉、深沉,带着一种主动赴死的寂灭意味。
“那是……”她嗓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音。
“大崩陨……所有能寻到的、记录在册的伤者……的名字……”素心挣扎着从烬背上滑下,踉跄几步,几乎是一步一叩首般扑跪在碑前。她颤抖地伸出手,虚虚地抚摸着冰冷碑身上那无数名字,仿佛能触摸到那些符号背后灼热的痛苦与呐喊。“他们……有的形神俱灭,有的……化作了归墟的养料……有的,如我这般……活着,却日日承受凌迟之苦……”
“哇”她猛地咳出一大口发黑的淤血,气息瞬间萎靡下去,却兀自强撑着。“圣所……非是神殿……它是……初代药宗先贤,以己身神魂血肉为基,镇压归墟最大一条毒脉的……阵眼!”
话音落下的刹那,仿佛亘古的誓言得到回应。晶体碑最下方,靠近基座处,原本浑然一体的碑体竟无声无息地滑开一道口子,大小形状,正好契合素心那只从不离身的、看似不起眼的药鼎。洞口之内,并非实心,而是幽深难测,无数复杂古老、蕴含着磅礴生命能量的绿色符文在其中明灭流转,那些符文的笔触轨迹,竟与素心平日调配药剂时勾勒的纹路有七分神似,却宏大、精妙、深邃了何止万倍!
素心眼中爆发出此生最后、最亮的光彩。她几乎是燃烧最后的生命潜能扑了过去,用那只未受伤的手,珍重至极地、又决绝无比地,将那只陪伴她尝尽万毒、熬炼百草的药鼎,稳稳地嵌入了那个缺口。
严丝合缝!
“咚!!!”
一声仿佛来自九幽地心,又似源自洪荒之初的沉闷巨响,悍然爆发!整个腐疮苔原为之剧烈一震!
下一刻,一道纯粹、磅礴、浩瀚到无法想象的翠绿色光柱,自晶体碑中心轰然爆发,冲天而起!光柱撕裂了浓密的毒瘴,荡清了妖异的孢子磷光,将整个阴暗的苔原映照得如同白昼!光柱之中,无数更加繁复、更加古老的符文如同活过来的绿色蛟龙,奔腾咆哮着,沿着碑体上那无数名字疯狂蔓延流淌。
仿佛沉睡的英灵被唤醒,赋予了短暂的光辉!
“呃啊!”玄璃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这股庞大而纯粹的生命能量,与她体内根植的死寂诅咒之力发生了最激烈的排斥反应!她颈间的锁链上的幽绿纹路疯狂闪烁,发出刺耳至极的尖锐嘶鸣,如同被激怒的毒龙,疯狂地抽打、绷紧,甚至深深勒进她的皮肉,留下焦灼发黑的痕迹,几乎要将她的脖颈生生绞断!圣洁的辉光与黑暗的诅咒在她体内疯狂对冲,让她整个人如遭雷击,摇摇欲坠。
烬几乎在光柱爆发的同一瞬间动了。他一步踏前,并非什么玄妙步法,却精准无比地拦在玄璃身前。灰蒙蒙的雾气自他体内涌出,并非攻击,只是自然而然地形成一道薄而坚韧的屏障,将玄璃护在身后,隔绝了大部分光柱能量的直接冲击。
嗤嗤嗤!
翠绿的生命光辉与混沌虚无的灰雾猛烈碰撞,竟发出如同烧红烙铁浸入冰水般的剧烈声响,彼此侵蚀,消磨,却又诡异地维持着一个危险的平衡,谁也未能瞬间压倒对方。烬的瞳孔深处,银灰色的光芒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闪烁、流转,如同最高效的算筹,疯狂解析着这突如其来的庞大能量流及其底层规则。
周围那些妖异蠕动的菌菇在这纯粹生命光柱的照耀下,如同遇到克星,发出无声的凄厉尖啸,疯狂地扭动、萎缩、乃至直接化为飞灰!
光柱的核心,素心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透明。璀璨的翠绿光辉从她体内透射出来,她的血肉、经络、骨骼,仿佛都化为了最精纯的能量粒子,正在一点点、不可逆转地融入那通天光柱,汇入那座承载了无尽伤痛的晶体碑中。
她艰难地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目光掠过痛苦不堪的玄璃,最终,定格在烬那张永远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那张总是带着几分讥诮、玩味、仿佛看透世情炎凉的苍白脸庞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涅槃的平静,和一丝……得偿所愿的释然。
“看到了吗……”她的声音变得空灵缥缈,仿佛从极其遥远的时空传来,却又清晰地响在两人耳边,“这就是……世界的伤疤……”
她艰难地转动视线,看向玄璃,透明的唇角极力想勾勒出一个笑容的弧度,却最终未能完全成形:“圣女殿下……你说诅咒是枷锁……没错……但它……又何尝不是……一种力量……”
最后,她的目光深深烙印在烬的眼中,那空洞的眼窝仿佛要穿透他空壳的灵魂,看到最本质的核心。
“替我……”
“看看……”
“世界……痊愈的那……天……”
余音袅袅,尚未完全散尽,她的身躯彻底化作无数碧绿色的、温暖而耀眼的光点,如同逆流的星河,又似归巢的萤群,尽数投入那冲天的光柱之中,顺着那些流淌的碑文蜿蜒而上,最终,彻底消失不见,与那镇压之力融为一体。
原地,只余下那只药鼎,安静地、永恒地嵌在碑座之中,成为了阵眼的一部分,表面流淌着温润而强大的绿色光晕,仿佛一颗跳动不息的心脏。
冲天的光柱渐渐收敛了最初的狂暴,最终稳定下来,化作一道柔和却坚韧的、持续散发的光晕,笼罩着晶体碑和周围一小片区域,形成了一道强大的净化结界。那些幸存的菌菇邪物在远处焦躁蠕动,却再不敢越雷池半步。这里的空气变得清新,甚至带着一丝令人心安的药草苦涩清香。
镇压,完成了。
阵眼得到了新一轮的、以生命为代价的补充,将继续它无尽岁月的使命。
而代价,是一个毕生与毒为伍、灵魂浸满污秽与痛苦、行走于黑暗边缘、却最终选择以身为药、永镇于世界伤疤之上的盲眼医者。
腐疮苔原恢复了一种被强行约束的、脆弱的平静,一种用牺牲换来的、悲壮的安宁。
玄璃体内的冲突因光柱能量的稳定而渐渐平息,但锁链上残留的幽绿纹路和依旧活跃的诅咒,证明着方才的冲击绝非没有留下痕迹。她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几乎浸透重衫,纤细的身体仍在微微颤抖。她望着那座仿佛拥有了生命、无声诉说着沉重历史的晶体碑,望着素心消失的地方,那双璀璨的金瞳之中,情绪翻涌如潮,是震撼,是悲悯,是对牺牲者的敬重,或许……还有一丝对自身命运的茫然与映射。
烬缓缓收回了灰雾。他低头,看着自己方才自主逸散出灰雾的手掌,沉默了片刻。素心最后的话语,那空灵而带着无尽期盼的余音,似乎依旧萦绕在这片被净化过的空气中。
替我看看……世界痊愈的那天……
世界……痊愈?
这个词组对他而言,太过庞大,太过抽象,蕴含了太多他无法理解的情感重量和复杂概念。他的记忆碎片里,只有杀戮、掠夺、生存、交易。
他只是抬起头,空洞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座刻满无名者的碑,以及碑座上那只此刻散发着柔和绿芒、已成为永恒一部分的药鼎。
然后,他转向身旁仍在平复气息的玄璃,用他那特有的、平淡到近乎冷漠的语调,陈述着一个最简单、也最残酷的事实:
“她死了。”
声音不大,却在这片刚刚经历巨变的死寂空地上,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冰冷。
玄璃身体猛地一颤,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沾染着不知是未干的冷汗,还是别的什么。良久,她才用一种极度疲惫、沙哑,却又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的声音,低低地回应了一声:
“嗯。”
腐疮圣所依旧巍然矗立,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背负着无尽的伤痛与牺牲,永恒地镇压着世界的毒瘤。而新的旅人,在见证了一场惨烈而崇高的奉献之后,还将背负着各自的枷锁与谜团,继续在这条布满荆棘与绝望的逆命之路上,挣扎着,前行着。
远处的幽暗菌林中,似乎有更深的阴影蠕动了一下,又悄然隐没。危机,从未真正远离。
“收藏!收藏!主角狂不狂,就看收藏涨不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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