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鸣裂谷深处，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的血，腐臭混杂着尖锐的晶尘，刮得人喉咙生疼。诡谲的磷光在嶙峋岩壁上跳跃，将厮杀的身影拉扯成张牙舞爪的怪影。
晶歌部落的萨满青萝，那看似天真无邪的少女，此刻面容扭曲，尖利的吟唱带着疯魔的调子，催动着潮水般的晶石兽群。这些怪物甲壳摩擦，发出扰人心智的刺耳音波，疯狂扑向场中那两个身影。
烬在兽群中穿梭，沉默得像一道灰色的幽灵。
他的动作快得只剩残影，每一次闪避都恰到好处，每一次出手都刁钻狠戾。刚刚被他窥破的弱点。晶石兽关节处那层柔软的发光膜，成了它们的死亡命门。锈铁碎片也好，凝实的灰雾也罢，在他手中都成了收割生命的利器，精准地切入、撕裂。
灰雾在他指间缭绕，所过之处，连坚硬的晶壳都无声无息地湮灭一小块，露出底下脆弱的经络。在这归墟与尘寰力量交织的诡异之地，他灵魂深处的这股力量，似乎变得更加躁动，难以完全压制。
玄璃立在他身后不远处，周身笼罩着一层极淡的蚀光星律屏障，黯淡得近乎透明。屏障将晶石兽的扑击和音波大多挡在外面，但每一次撞击，都让她本就苍白的脸颊血色褪尽一分。她不能全力出手，大范围的蚀光爆发固然能清场，但必然惊动裂谷深处更可怕的存在，甚至彻底刺激那个疯癫的萨满。
她冰冷的目光越过兽群，锁定祭坛上的青萝，但更多的注意力，却落在身前那道沉默搏杀的背影上。
烬的战斗方式，她见过多次，每一次都让她感到一种非人的精准。那不是苦修得来的战技，更像是一种本能般的模拟和优化，一台无情的学习机器，输出着最高效的杀戮。
然而，就在这高效的杀戮中，变数陡生！
为避开晶石兽王那记足以开山裂石的沉重尾锤，烬的身形下意识地一动。足尖轻点，他整个人如失去重量般向后飘退，轨迹玄妙灵动，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宛如风中柔柳，险之又险地让那布满尖刺的恐怖尾锤擦着胸前掠过。
姿态飘逸，带着一种与周围血腥残酷格格不入的、近乎艺术的韵律。
这身法……玄璃金瞳骤然一缩！
这一闪绝非他以往使用的任何技巧，其中蕴含的意蕴，竟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
“流云步·折柳？”她心头剧震。
这一抹突如其来的、截然不同的剑意，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瞬间打破了祭坛区域的平衡！
祭坛角落，一具半掩埋在晶簇和污秽中的骸骨，猛地剧烈一颤！
那骸骨身上覆盖着早已破烂不堪、沾满黑褐色污血的剑袍，样式古老。它不知在此沉寂了多少岁月，被晶歌部落当作祭祀的“基石”，无人理会。
可就在烬施展出那抹熟悉身法的刹那，骸骨空洞的眼窝深处，竟猛地爆起两簇微弱却执拗无比的剑芒！黯淡，却宁折不弯！
“铮！”
一声嘶哑到几乎撕裂的剑鸣，猛地从骸骨方向炸开！声音不高，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剑，狠狠刮过所有人的神魂！
青萝疯魔的吟唱戛然而止，惊愕地扭头望向祭坛角落。仪式被打断了！那具她从未放在眼里的“基石”，怎么会？！
战场出现了一瞬的死寂。
烬的身影落地，空洞的银灰色瞳孔转向剑鸣传来之处。根本无需刻意解析，那具骸骨身上爆开的强烈执念残响，如同咆哮的巨浪，疯狂冲击着他的感知！
熟悉……无比的熟悉！
这残响的“味道”，与他灵魂深处承载的某一段碎片，产生了剧烈的共鸣！那是他在幽砚图书馆吞噬的海量记忆中，极少数的、未能完全剥离情感杂质，甚至在他空洞魂体内留下细微“划痕”的碎片，属于一个名叫“绯羽”的骄傲剑修少女！
玄璃也感受到了那股冲天而起、宁死不屈的剑意，以及烬灵魂中骤然掀起的异常波澜。她立刻明白了那具骸骨的身份
是绯羽！那个陨落归墟、连佩剑都折断的少女！她的残骸，竟坠落于此，被这愚昧部落当成祭坛基石，沉埋受辱！
“呜啊啊！”青萝从惊愕中回神，脸上天真尽褪，只剩下惊怒。她珍贵的仪式，竟被一具“死尸”毁了！
但不等她发作，那具绯羽残骸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残存的意识碎片疯狂燃烧，化作一道凄厉绝伦的剑影，脱离骸骨，带着无尽的悲愤与不甘，直刺祭坛上的青萝，这个亵渎她尸身、驱使邪术的元凶！
这一剑，快逾闪电，凝聚了她最后的一切！
青萝尖叫，周身晶簇爆亮成盾。剑影撞上晶盾，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晶盾崩裂，青萝被震得踉跄后退，脸上首次浮现惊惶。
剑影也随之消散。
晶歌部落陷入混乱，萨满受挫，晶石兽群失去了统一指挥，躁动地原地打转，甚至互相撕咬。
机会！
烬动了。
他无视了周围躁动的兽群，目光死死锁定了那具正在迅速失去光芒、即将彻底消散的残骸。他能“看到”，那上面的记忆和能量正在飞速流逝。
解析……归档……必须得到！
他如鬼魅般穿过几只茫然的晶石兽，直扑祭坛角落。越靠近，那股共鸣就越强烈，绯羽的记忆碎片如同烧红的钢针，疯狂刺入他的意识——那是她最后的遗留，是不甘的咆哮与执念！
玄璃立刻催动蚀光星律，一道薄薄的黑色光幕扫过，暂时逼退烬前进路线上的晶石兽，为他开出一条路。她的金瞳紧盯着烬，警惕四周，也观察着他那罕见流露出“目的性”的背影。
烬终于靠近残骸。
残骸正从双脚开始化为飞灰。在那即将彻底消散的残破剑柄上，挂着一物，一个几乎被污秽和晶尘覆盖、看不清原色，但形状依稀可辨的……剑穗。
烬的手指，没有丝毫犹豫，精准地抓住了那个褪色残破的剑穗。
指尖触碰的刹那。
“轰！！！”
海量的记忆碎片，不再是微弱的共鸣，而是如同决堤的洪荒巨流，蛮横地冲入他的意识！
不再是旁观，而是彻彻底底的亲身经历！
……清晨雾霭的山巅，少女不知疲倦地挥剑，汗水浸透衣背，朝阳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心中是对剑道巅峰的纯粹渴望……
……擂台，对手的狞笑，佩剑不堪重负的哀鸣、断裂的刺耳声响，台下传来的嗤笑与议论，如同毒针扎入心脏……
……坠落，无尽的黑暗与失重，归墟的污秽气息包裹而来，绝望淹没人……
……最后，是这片阴暗裂谷，晶簇刺穿身体的剧痛，力量被祭坛贪婪吸取，意识沉入黑暗前，那滔天的不甘与怨恨……
……以及最终，一道烙印灵魂最深处的嘶吼：“…杀了我…解脱…让我离开这肮脏的囚笼…”
这些记忆，尤其是最后那股强烈到极致的求死执念，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钉子，狠狠砸进烬那本该空洞的灵魂！
他身体猛地一颤，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肌肉僵硬地抽搐了一下。那双银灰色的、映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眸，此刻剧烈波动，仿佛冰面炸裂！
他感受到了。
不是通过冰冷解析的信息，而是某种……更直接的“冲击”。骄傲被碾碎的痛苦，坠落深渊的绝望，肉身与灵魂被亵渎的极致怨恨，以及最后那纯粹想要解脱的渴望……
这些炽烈到滚烫的情感洪流，与他魂体内因之前接触玄璃痛苦而留下的那道细微“划痕”狠狠碰撞，仿佛有无形的锉刀在那划痕上反复撕磨，带来一种陌生的、灼热的“痛感”。
他握着剑穗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那粗糙腐朽的触感，此刻却重若山岳。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抹残破的暗红，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茫然。仿佛在疑惑，这小小的物件，为何能承载如此沉重的东西。
“……如你所愿。”
一声低沉沙哑、几乎微不可闻的呢喃，从他喉间挤出。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
他的另一只手抬起，指尖灰雾缭绕，凝成一道极细极锐的尖刺，精准地、毫不犹豫地刺向残骸那即将完全消散的核心，那最后一点凝聚着绯羽所有痛苦执念的灵光。
噗。
轻响过后，仿佛有什么紧绷到极致的东西骤然断裂。
残骸剧烈一颤，旋即彻底安静下来。下一刻，整具骸骨化作无数细密的灰色光点，如同被风吹散的尘埃，纷纷扬扬，彻底消散在裂谷污浊的空气里。
只留下那柄布满裂痕、仿佛一碰就会碎的长剑，以及那个褪色的、被烬紧紧攥在手心的剑穗，跌落下来。
烬下意识地接住了那柄剑。
剑身冰冷，沉重，残留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剑意，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和释然。最后一段微弱的意念，融入他的感知：
“…谢…此剑…名未烬…赠你…斩断…宿命…”
断剑未烬，残破剑穗。
烬站在原地，一只手握着断剑，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那抹残红。他低着头，银灰发丝垂落，遮住了他的眼睛。
周围的厮杀声、兽吼、青萝惊怒的尖啸，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模糊。
他只是站在那里，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手中那两件承载了一段彻底终结的人生、一份沉重遗赠的物品。
玄璃默默看着他的背影。
她看到了他刚才身体的微颤，听到了他那句低哑的呢喃，更感受到了……从他那空洞躯壳里，极其罕见地弥漫出的那种……凝滞的“重量”。
那不是力量的威压，而是一种无形的、情绪上的沉淀。
她冰冷的心湖，在那一次次生死与共、交易试探中早已悄然泛起过涟漪的心湖，此刻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更深沉的石子。
一种陌生的、微妙的情绪，在她胸腔中弥漫。她看着那个握着他人遗物、罕见流露出某种“停滞”的烬，金瞳中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瞬。
但危机并未解除。
“呜啊啊啊！我的基石！你毁了我的神之基石！”青萝从惊惶中回过神来，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啸，彻底疯狂。
“杀了他们！撕碎他们！把他们的魂抽出来，献给坠星之神！”她挥舞骨铃，疯狂催动所有晶石兽。
剩余的晶石兽眼中磷光大盛，再次悍不畏死地扑了上来，比之前更加疯狂、混乱！
玄璃眼神一凛，压下心中那丝异样，周身的蚀光星律再次变得凝实。沉寂结束，该彻底了结这场闹剧了。
而烬，依旧低着头，看着手中的剑与穗，仿佛对迫近的危机毫无所觉。
直到一只格外高大的晶石兽扑到他身后，利爪带着腥风抓向他的后心。
唰！
一道灰蒙蒙的剑光，毫无征兆地闪过。
没有华丽招式，没有磅礴能量，只有极致的速度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决绝。
那只晶石兽动作僵在半空，随后，头颅悄无声息地滑落，切口光滑，磷光迅速黯淡。
烬缓缓抬起头。
银灰色的瞳孔中，之前的波动已经平复，重新变回深不见底的空洞。只是在那片空洞的最深处，似乎多了一点极其微小的、冰冷的……星火。
他握着未烬断剑的手，稳定无比。
另一只手，将那个残破的剑穗，小心翼翼地、以一种近乎笨拙的、与他杀戮效率截然不同的轻柔，塞入了怀中，贴近胸口。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汹涌而来的兽潮，将手中那柄名为“未烬”的断剑，平平举起。
剑身残裂，却隐隐发出低沉的嗡鸣。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死去之后，于另一具空洞的躯壳内，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重新点燃。
albeit微弱，却未曾熄灭。
玄璃看着他的侧脸，看着那柄低鸣的断剑，最终，将所有力量注入蚀光星律。
黑灰色的光芒，再次大盛。
决战，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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