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班高峰，晚霞的余烬正被城市渐起的霓虹吞噬，空气里混杂着饭菜的香气和汽车尾气的味道。
胡一统的身影出现在了小区楼下。
他两手各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苹果和看起来有些疲软的橙子，这是他精心挑选的、最具性价比的“诚意”。
刚走到单元门口，一阵尖锐的争吵声刺破了傍晚的宁静。
花坛边上，不知何时已经围起了一道人墙，邻里们伸长了脖子，脸上挂着既想劝架又想看戏的复杂表情。
人群的中心，一个身材瘦削的老太太正处于战斗姿态。她双手叉腰，整个身体前倾，像一门蓄势待发的小钢炮。她的语速极快，音量惊人，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唾沫星子，精准地轰向她面前的一个中年男人。
那男人被轰得节节败退，脸色发白，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胡一统眯着眼仔细辨认。
那火力全开的老太太，不正是刘星电话里提过一嘴的，那个因为鸡毛蒜皮小事就堵着门骂街，让刘梅头疼不已的邻居“苏大妈”吗？
一个念头瞬间点燃了胡一统沉寂已久的英雄主义情怀。
机会！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一个在前妻面前重塑高大形象、彰显男人担当的绝佳机会！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三言两语摆平纷争，事后刘梅投来刮目相看的赞许目光。
想到这里，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胡一统将那两袋水果往地上一放，发出“噗”的一声闷响。他郑重地清了清嗓子，拉了拉皱巴巴的衣角，深吸一口气，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就冲了进去。
“住口！”
他用自以为最具威严的声音大喝一声，张开双臂，摆出一个老鹰捉小鸡的保护姿态，稳稳地挡在了苏大妈和那个倒霉邻居的中间。
整个嘈杂的场面，因为他这突兀的闯入，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享受着这万众瞩目的感觉，胡一统感觉自己的身形都高大了几分。
“这位大妈，有话好好说，动手多不文明！”他开口了，然而一激动，脑子里的台词就打了结，“我是说，你怎么能随便欺负人呢？”
逻辑的混乱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别扭，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将矛头对准了苏大妈，试图占据道德制高点。
“我告诉你，刘梅她……她虽然跟我离婚了，但她也不是你能随便欺负的！”
这句练习了无数遍，本该充满力量的宣言，此刻说出来却显得前言不搭后语。
苏大妈被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彻底搞蒙了。她那机关枪一样的嘴巴停了火，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眼神里的怒火被巨大的困惑所取代。
“刘梅是谁？”
她问。
“你又是谁啊？”
致命的提问让胡一统瞬间卡壳，他挺起的胸膛漏了气，那股英雄气概也跟着一起泄了。
“我……我是她前夫！”
他终于挤出了这句话，但因为底气严重不足，声音细弱，几乎被风吹散。
苏大妈的眼神瞬间变了。
那丝困惑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大悟的轻蔑。她的火力完成了无缝转移，炮口一百八十度调转，对准了新的目标。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个前夫哥啊！”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充满了嘲讽。
“一个大男人，说话颠三倒四，逻辑狗屁不通！我看你才是来故意找茬的吧！”
苏大妈往前踏了一步，气势逼人。
“就你这样儿，难怪人家刘梅要跟你离婚！我要是她，我离得比她还快！”
这番话，句句诛心。
胡一统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十字街口，四面八方都是指指点点的目光。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脖子根直冲天灵盖，他的脸颊、耳朵、乃至整个头皮都烧了起来，颜色由红转紫，最后变成了难看的猪肝色。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一个字都组织不出来。
“我……”
场面尴尬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一个温文尔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急匆匆地从楼道里跑了出来，脸上写满了焦虑。
“妈！妈！您怎么又跟人吵起来了！”
来人正是苏大妈的儿子，苏明哲。
他先是冲着被骂的邻居和周围的人连连鞠躬道歉，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我妈年纪大了，大家多担待”，然后不由分说，半拖半拽地架起还在骂骂咧咧的苏大妈，强行把她往楼里拉。
一场闹剧，在专业人士的干预下，滑稽地收了场。
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胡一统一脸呆滞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
他灰溜溜地捡起地上的水果，上了楼。在刘星面前，他自然不会提及自己被骂得狗血淋头的那一段，而是掐头去尾，将自己描述成了一个舌战群儒、逼退恶邻的孤胆英雄。
结果自然是引来了刘星毫不留情的一顿嘲讽。
闹腾过后，客厅里的气氛总算安静下来。
胡一统搓着手，脸上堆起一种谄媚的、讨好的笑容，身体微微前倾，凑到刘星身边。
“儿子……”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丝试探。
“最近……那个……爸手头有点紧，你看……”
刘星秒懂。
他看着自己亲爹那张写满了“快给我钱”的脸，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语重心长地拍了拍胡一统的肩膀，那动作，像一个长辈在安抚不懂事的晚辈。
“爸。”
“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胡一统的眼睛瞬间亮了，以为儿子要带他去取钱。
然而，刘星并没有走向自己的房间，而是领着他，重新下了楼，径直走进了小区门口那家灯光昏暗的小卖部。
“老板。”
刘星熟门熟路地开口。
“来十包这个月就要过期的红烧牛肉面。”
在胡一统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刘星付了钱，接过老板递来的一大捧方便面，然后郑重其事地，将这堆东西塞进了胡一统的怀里。
塑料包装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在嘲笑他刚才的英雄梦。
刘星退后一步，双手背在身后，表情严肃得像是在传授什么不传之秘。
“爸，记住，钱是省出来的，不是借出来的。”
他指了指胡一统怀里的方便面。
“这面，虽然快过期了，但味道没差。真空包装，绝对安全。省着点吃，能顶半个月呢！”
看着怀里这堆红红绿绿的包装袋，再看看儿子那双“真诚”到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胡一统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了。
他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哭，哭不出来。
笑，又笑得比哭还难看。
一阵晚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也吹凉了他那颗刚刚还火热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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