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的源头,就在这座城市最腐朽的核心之下。
陈夜合上城市地质勘探图,冰冷的指尖在旧城区那片密密麻麻的等高线上划过。
官方记录里,这里是稳定的花岗岩层,但在他从符片熔洞方位逆向推演出的坐标上,却清晰地指向一处未被标注的喀斯特地貌——一个巨大的、被遗忘的石灰岩溶洞系统。
他换上一身沾满油污的市政管道检修工服,背着工具包,在凌晨四点踏入这片死寂的街区。
空气中弥漫着垃圾发酵的酸腐和旧时代遗留的煤灰味。
他轻车熟路地撬开一处废弃多年的排水井盖,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铁锈和地下水腥气的寒风扑面而来。
没有丝毫犹豫,他打开头灯,顺着井壁内侧冰冷湿滑的铁梯向下攀爬。
下降了约莫二十米,铁梯到了尽头。
头灯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下方一个不规则的洞口。
洞壁并非平滑的岩石,而是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抓痕,仿佛无数绝望的野兽曾在这里挣扎。
他没有携带绳索,只是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贲张,像一只壁虎般紧贴着布满抓痕的岩壁向下挪动。
他的感官在黑暗中被放大到极致,能清晰听到水滴从百米外的钟乳石上滴落,砸在水洼里的微弱回响。
就在这时,他的手指触到了一片冰凉的金属。
他停下动作,用头灯照去,只见粗糙的岩层中,竟嵌着一枚残破的青铜钱。
铜钱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石灰质,但依然能辨认出其古老的形制。
他小心地清理掉表面的附着物,发现铜钱并非随意镶嵌。
在他左上方约半米处,是第二枚,再往上,是第三枚……七枚铜钱,不多不少,赫然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从摇光到天权,一路向上。
他逐一检查,每枚铜钱的背面,都用利器刻着一个编号:L7、L6、L5……当他摸到第三枚时,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那是L3。
可当他向上摸索,本该是天玑星(L2)和天枢星(L1)的位置时,却只摸到两个空洞的凹槽。
七星阵,缺了最关键的两枚。
一阵极轻的、几乎与风融为一体的金属撞击声,从头顶的井口传来。
陈夜瞬间熄掉头灯,整个人如一块岩石般贴在洞壁上,连呼吸都停止了。
“找什么呢?是在找这个吗?”
一个清冷又带着一丝玩味的女声,从井口幽幽飘下,在空旷的洞穴中激起一连串回音。
月光被一道窈窕的身影遮蔽,苏沐清站在井口边缘,墨绿色的旗袍在夜风中翻飞,像一只午夜的蝴蝶。
她没有看陈夜,只是低头,纤长的手指间正把玩着一枚青铜钱,任其在指缝间灵活地跳跃、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似乎完全不在意陈夜的隐藏,反而向前一步,让月光重新照亮她手中的铜钱。
“你听见的那些吼声,不是对未来的预言,而是来自过去的记忆。每一代被选中的‘容器’,在失控或死亡之后,残存的魂魄与怨念便会沉入此地,在这座天然的共鸣腔里,日复一日地回响。”
她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陈-夜没有回应,依旧保持着绝对的静默。
黑暗是他的伪装,也是他的武器。
苏沐清似乎笑了一下,那笑声很轻,却像羽毛般搔刮着陈夜紧绷的神经。
“我知道你来了,从你踏入旧城区的第一步起。阿九说你很像他,但我看,你比他更谨慎,也……更孤独。”她手腕一翻,不知从何处取出一盏巴掌大小的青铜灯,灯盏造型古朴,灯芯已经点燃,却不见火焰,只透出一点暗红色的微光。
“如果你真的想见‘他’,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就跟我来。”她说着,将那盏青铜灯用一根细绳缓缓垂下,悬停在陈夜面前。
陈夜的目光落在灯盏上。
灯油并非寻常的桐油或蜡油,而是某种粘稠的、近乎凝固的暗红色液体,散发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甜腥气。
那点微光,正是从这诡异的灯油中透出,映照出他隐藏在阴影中的脸。
就在灯光照亮他脸庞的一瞬间,陈夜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看到,灯油光滑如镜的表面上,倒映出的那张脸,嘴角正不受控制地、一分一毫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冰冷而残忍的弧度。
而他自己,分明没有笑。
短暂的迟疑后,他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那盏青铜灯。
灯身入手冰凉,仿佛握着一块万年不化的寒铁。
他重新打开头灯,与那点暗红色的光芒交织在一起,跟在苏沐清的引导下,向着溶洞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空间越是开阔,空气也越发寒冷。
洞壁上开始出现大量的人工刻痕,不再是杂乱的抓痕,而是一幅幅巨大的图腾。
最外围的图腾,是形态各异的狼,有的在对月长嗥,有的在撕咬猎物,形态狰狞,充满了原始的野性。
随着他们不断深入,墙壁上的狼形图腾渐渐发生了诡异的变化——它们的四肢开始拉长,腰背逐渐挺直,头部虽然依旧是狼首,但身体的轮廓却越来越接近人类。
走到一处三岔路口时,一直沉默跟在苏沐清身后的陈夜,耳朵忽然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的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几乎是在听到空气中一丝不协调的、尖锐的撕裂声的瞬间,猛地向左侧横移了半步。
咻!咻!咻!
七支通体银白的箭矢,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从右侧岔道口的石壁暗格中激射而出,几乎是擦着他的脖颈飞过。
其中一支箭矢的锋刃割破了他工服的衣领,带起一小片布料。
箭矢深深地钉入对面的岩壁,箭尾兀自高频率地颤动着,发出嗡嗡的声响。
苏沐清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没有惊讶,只有一丝了然。
岔道口的阴影里,一个瘦削的身影缓缓走出,正是阿九。
他手中握着一个机括,面无表情地看着陈夜。
陈夜没有理会他,甚至没有去看偷袭者,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离他最近的那支箭矢上。
头灯的光芒下,银镍合金打造的箭簇上,清晰地篆刻着一道扭曲复杂的符文。
那符文的样式,与他贴身藏着的那块神秘符片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他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一场谋杀,而是一次测试。
测试他的反应,他的听觉,他的……资格。
阿九收起机括,一言不发地退回阴影中,消失不见。
苏沐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转身继续带路。
穿过岔道,前方出现了一间巨大的天然石室。
石室入口处,站着一位白发披肩、身穿灰色道袍的老道人。
他手中拄着一根饱经风霜的桃木杖,杖头已经磨损得油光发亮。
他的眼神浑浊,却又仿佛能洞穿一切,就那样静静地盯着走近的陈夜。
良久,老道人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一阵梦呓般的喃喃:“似他,非他……魂在,神不在……”
他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向旁边让开一步,露出了身后的石室。
陈夜提着灯,迈步而入。
石室的景象让他呼吸为之一滞。
整个石室呈圆形,穹顶正中有一道巨大的天然裂缝,清冷的月光从裂缝中垂直洒落,像一根巨大的光柱,精准地照亮了石室中央。
光柱之下,是一座用不知名矿石刻画的环形阵法,阵法的纹路复杂而诡异,充满了古老的力量感。
阵法的正中心,也就是阵眼,矗立着一尊与真人等高的青铜雕像。
那雕像,赫然是一具狼首人身的怪物,肌肉虬结,充满了爆发性的力量感。
七道粗大的锁链从地面的阵法纹路中延伸而出,另一端则死死地扣在雕像的四肢、脖颈和腰部。
每一道锁链的末端,都挂着一枚被鲜血浸透、已经变成暗红色的青铜钱。
陈夜的目光扫过那七枚铜钱。
L7,L6,L5,L4,L3……他心头一动,视线立刻投向雕像的头部。
那里,本该有两道锁链分别锁住它的双耳,象征着北斗七星最前端的天枢与天玑。
但那里,空空如也。
他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踏入光柱,走向阵眼。
就在他的脚尖触及阵法中心的那一刻,手中那盏青铜灯里暗红色的光芒,毫无征兆地,“啪”地一声,熄灭了。
石室瞬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下一秒,异变陡生。
四周的岩壁上,毫无预兆地浮现出七道半透明的虚影。
那七道虚影穿着不同年代的服饰,面容痛苦而扭曲,却依稀可以辨认出——他们正是陈夜在废弃祭坛上见到的那七具干尸生前的模样!
七道虚影同时转向陈夜,空洞的眼眶里似乎燃着幽绿的火焰。
他们张开嘴,发出整齐划一、如同鬼魅般的低语,声音在石室中层层叠叠地回响:
“我们是容器,你是终章。”
话音未落,地面开始剧烈震动。
阵眼处的青铜雕像,发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竟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过了头。
当月光重新照亮它的脸庞时,陈夜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
那张脸,不再是狰狞的狼首,而是一张与他自己完全相同的脸。
五官、轮廓,分毫不差。
唯一的区别是,这张脸上,双瞳是两道冰冷的金色竖线,嘴角则以一个夸张到恐怖的弧度,一直裂到了耳根。
那个“陈夜”看着他,笑了。
它开口,发出的声音,却清晰无比地,是陈夜自己的嗓音,带着一丝阔别已久的沙哑和戏谑:
“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十年。”
石室外,苏沐清双手不知何时已经结成一个复杂的手印,口中低声念诵着晦涩的咒文。
随着她的念诵,地面的环形阵法骤然亮起刺目的血色光芒。
那七道虚影发出一声尖啸,化作七道黑气,不顾一切地朝着陈夜的身体扑来,试图钻入他的七窍。
陈夜本能地想要后退,逃离这诡异的阵法。
一只苍老却有力的大手,却死死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是那个老道人,他不知何时出现在陈夜身后,声音低沉如洪钟:“逃,你就永远是‘它’的壳。”
千钧一发之际,大脑一片空白的陈夜,脑海中猛然闪过符片上那个复杂的呼吸图示。
那是一种他从未尝试过,却又仿佛与生俱来便懂得的节奏。
他放弃了所有抵抗和闪避的念头,强行按照图示的韵律,闭气,凝神。
就在七道怨灵即将触碰到他身体的刹那,一层无形的、肉眼不可见的屏障,以他的身体为中心,骤然张开。
七道怨灵如同撞上了一堵烧红的铁墙,发出了比之前凄厉十倍的尖啸,被狠狠地弹了回去。
而在它们被弹开的一瞬间,阵法中央,那尊青铜雕像裂到耳根的嘴角微微一滞,那双金色的竖瞳之中,竟有那么一刹那,短暂地恢复成了人类的圆形。
怨灵的尖啸声渐渐平息,被弹开的黑气并未消散,反而在空中盘旋一圈后,如同受到了某种无法抗拒的引力,猛地调转方向,尽数灌入了青铜雕像的口鼻之中。
雕像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通体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
那七道锁住它的锁链,开始剧烈地颤抖,末端悬挂的七枚血色铜钱,也随之亮起了与阵法如出一辙的妖异红光。
陈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刚刚构建的无形屏障已经消失,但新的、更恐怖的感觉正在从内部升起。
他能清晰地“听”到,七道冰冷、暴戾、充满了不甘与怨毒的意志,顺着那七道看不见的锁链,穿透了阵法,越过空间的阻隔,精准地注入了他的体内。
没有撕裂的痛楚,没有灵魂的撞击。
那七股力量进入他身体后,便如倦鸟归林般沉寂下来,随即,一股灼热到几乎要将他融化的洪流,从他的心脏位置轰然爆发,沿着每一条血管,冲向四肢百骸。
这不是他的力量,也不是那个“他”的力量。
这是七代“容器”的残骸。
陈夜闷哼一声,双腿一软,但他没有倒下。
一股更强大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本能,支撑着他盘膝坐下。
他感到体内的热流不再是单纯的灼热,而是开始像拥有生命的岩浆,蛮横地冲刷、改造着他的骨骼与经络。
一阵深沉而共振的嗡鸣,开始不是从周围的岩壁,而是从他自己的骨头深处,缓缓地回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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