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的那一手绝活,让陈建国彻底站稳了脚跟。
但对他来说,这仅仅是第一步。
他很清楚,技术只能让那些心怀叵测的人暂时闭嘴。
想在这座巨大的轧钢厂里走得更远,走得更稳,还需要一个真正能为他遮风挡雨,为他指路引航的领路人。
这个人,无疑就是一大爷易忠海。
此刻,易忠海也在审视着陈建国。
他将这孩子进厂以来的一切表现都看在眼里,心中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那份超越年龄的手艺,喜的是那份沉稳得可怕的心性。
面对马师傅那种老油条的公然挑衅,他不急不躁,不争不吵,直接在机床前用实力碾压。
那份气度,那份从容,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该有的?
不过,越是上好的璞玉,雕琢起来就越要慎重。
手艺可以教,可以练。
但心性要是歪了,那本事越大,将来闯出的祸害就越大。
下班的铃声响起,人群涌出车间。
易忠海叫住了正准备回家的陈建国。
“建国,今儿别回去了,上我那儿吃去。”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
“你一大妈早就念叨你了。”
陈建国背着工具包的身体微微一顿,心中瞬间了然。
来了。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他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属于少年人的笑容,爽快地应下。
“好嘞,师傅。”
这一声“师傅”叫得无比自然,既是顺势而为,也是一种试探。
易忠海的眼神动了一下,却没有纠正他,只是点了点头,率先走在了前面。
一大爷家里。
屋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
饭菜很简单,一碟炒得焦香的花生米,一盘金黄蓬松的炒鸡蛋,一盆热气腾腾的棒子面粥。
一大妈是个面容慈祥和善的妇人,一见到陈建国,就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一个劲儿地给他夹菜,仿佛在看自家晚辈。
“孩子,多吃点,看你瘦的。”
饭桌上,气氛看似温馨,实则暗流涌动。
易忠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厂里的事,从生产计划聊到人事变动,从某个车间的先进事迹聊到某个师傅的技术瓶颈。
他的话语平淡,问题却都藏着钩子,句句都在观察陈建国的反应和见识。
陈建国对答如流。
谈技术,他有“匠神之心”的庞大知识库兜底,见解独到却不显张扬。
谈人事,他只说分内之事,绝不多嘴评价他人长短,守着一个学徒的本分。
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一顿饭吃完,桌上的饭菜去了大半。
酒过三巡,易忠海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最后一丝考量的神色也敛去了。
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屋里的空气,似乎也随着他神情的变化而变得沉重。
“建国,我问你个事儿。”
他沉声道,每一个字都带着八级钳工特有的分量。
“上个月,咱们车间加工一批出口苏联的精密轴承,用的是厂里最好的机床,最好的刀具,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批零件的公差会超出千分之一毫米。”
“厂里几个八级老师傅,连技术科的工程师都来了,围着那台机床研究了半个月,硬是没找到原因。”
“最后,那批货只能报废了事,厂里损失很大。”
“这事儿,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一出口,连旁边收拾碗筷的一大妈都停下了动作。
屋子里只剩下老式挂钟“滴答”的声响,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学徒的知识范围。
这甚至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生产实践中真实发生过,并且让整个轧钢厂技术层都束手无策的顶级难题!
这是最后的考验。
也是最难的考验。
陈建国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匠神之心”被彻底激活。
无数关于金属切削原理、热处理工艺、材料力学、机械应力形变的数据洪流,在他脑中闪过。
他仿佛能看到那台精密的机床,看到高速旋转的主轴,看到切削液在刀尖上蒸腾起白雾。
片刻之后,那纷乱的数据洪流汇聚成一个清晰的焦点。
他抬起头,目光迎上易忠海审视的眼神,胸有成竹。
“师傅,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出问题的应该都是下午加工的那批零件吧?”
易忠海那古井无波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沉地点了点头。
“是。你怎么知道?”
“问题应该不出在机床和刀具上,而是出在‘温度’上。”
陈建国开始了自己的论述,声音清晰而稳定。
“咱们厂的车间,我观察过,一到下午,西边的窗户就会被太阳直晒。机床经过一上午的高强度运转,本身温度就会升高,再加上午后日晒导致的环境升温,会共同导致机床的导轨和主轴产生极其细微的热胀冷缩。”
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划动,仿佛在绘制一幅无形的图纸。
“这点形变,可能只有头发丝的几十分之一。加工普通零件,完全在公差允许范围内,根本看不出来。”
“可一旦加工这种精度要求在千分之几毫米的精密件,这点误差,就会被无限放大,最终导致产品报废。”
他不仅指出了问题的根源,甚至直接给出了解决方案。
“其实解决起来也简单。最直接的办法,给西窗装上遮光帘,阻断热源。”
“更专业的办法,在加工前,用专门的冷却液给机床主轴和导轨这些关键部位进行循环降温,保持恒温作业。”
说完,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能从根源上解决,我建议可以改进一下咱们的切削液配方,增加其中的乙二醇和非离子表面活性剂的比例,提高它的比热容和散热性能。这样一来,以后所有类似的精密加工问题,就都能得到有效避免。”
一番话,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小小的饭桌上轰然炸响。
易忠海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少年,眼神里写满了震撼,内心更是翻江倒海。
这个问题,当初可是困扰了整个技术科的大难题!
所有人都把焦点放在了机床精度、刀具磨损、材料成分上,没人想到会是环境温度这个最不起眼的因素。
最后,还是一个从苏联来的专家,在车间里转悠了一下午,不经意地提了一句“今天下午真热”,才让技术科的工程师们恍然大悟。
可眼前这个孩子,这个才十几岁的少年!
他居然只凭自己的几句描述,就一语道破了天机!
甚至,连他们当时都没想到的、从切削液配方上进行根本性改良的方案,都一并提了出来!
这哪里是什么天才?
这分明就是为机械而生的妖孽!
易忠海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激动让他的身体都开始微微颤抖。
他看着陈建国,那双看了几十年零件图纸的眼睛里,迸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光彩。
“好!”
“好!”
“好啊!”
他连说三个好字,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碟都跟着跳了一下。
他下定了决心。
一个让他自己都心潮澎湃的决心。
“建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易忠海的徒弟了!”
他站起身,声音洪亮,掷地有声。
“关门弟子!”
“我这一身本事,保管倾囊相授!”
陈建国立刻站起身,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恭恭敬敬地朝着易忠海和旁边早已泪眼婆娑的一大妈,深深地鞠了一躬。
“师傅。”
“师娘。”
他抬起头,眼神无比真诚,那份情感发自肺腑。
“我父母走得早,是孤儿。以后,您二老就是我的亲人。”
“只要我陈建国有一口饭吃,就绝不会饿着您二老。”
“我给您二老养老送终!”
这番话,没有半点虚假,是他最真实的承诺。
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了一辈子没儿没女的易忠海夫妇心坎里最柔软的地方。
一大妈再也忍不住,捂着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连连点头。
“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
易忠海也是眼眶湿润,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喉结滚动,将那股涌上来的情绪压了下去。
“行!就这么定了!”
他一锤定音。
“这个周末,就在院里,摆两桌,我把你正式收下!”
这一夜,师徒名分,就此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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