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来闪浪时,她就察觉到了那道视线,像某种潮湿的东西,黏黏地贴在身上,又很快滑走。几次之后,她锁定了来源:梁华。
办公室性骚扰千千万,却被她撞上了。她穿着已经如此保守,为何还会引起他的注意?事实证明,男人只会欺负无反抗能力的人。
梁华不是明目张胆的,而是像试探底线一样,一点一点越界。递文件时指尖“不经意”的触碰,开会时膝盖在桌下的靠近,甚至某次“顺手”替她摘掉衣领上并不存在的线头。苏慧不是不懂,只是职场里有些事,挑明了反而难堪。
后来,他的手段升级了。毫无预兆的责骂,鸡蛋里挑骨头的修改意见,甚至当着同事的面嘲讽她的方案“像中学生作业”。她沉默着照单全收,而他把这种忍耐当成了默许。
但此时此刻,她再也无法忍受。
趁着梁华还在滔滔不绝地指导,苏慧偷偷拉开抽屉,拿出一只老鼠,丢在梁华脚边。
其实这是一只玩具老鼠,但形象逼真,不仔细看,瞧不出真假。这是苏慧上网淘了许久才买到的。
趁人不注意,苏慧用脚把老鼠推到了梁华脚背。
梁华只感到一阵不自在,低头一瞧,发出惊天一叫:“老鼠啊~”
周围同事如见鬼一般迅速逃开,这世上没有几个人不怕老鼠。
“嘿嘿,梁总,这是我的宠物,不好意思。”苏慧鞠躬和大家道歉,并捡起她的“宠物”。
“真是重口味。”鄙夷和嫌弃汹涌奔来,苏慧毫不在意。
梁华大惊一场,收拾下领带,惊魂未定又假装镇定地说:
“苏慧,讲得差不多了,现在去会议室一趟,和你说下其他事情。”梁华指了指最偏远的会议室。
会议室的门被梁华合上,他身体向后靠进椅背,转椅无声地朝苏慧的方向偏了十五度,皮鞋尖几乎碰到她的鞋边。
苏慧忍着一顿恶心,向后移了一个座位。
梁华手指摸着手表,眼睛的余光笼在苏慧搁在桌面的手腕上。
“你的实习期应该还有两个星期就结束了吧,顺利转正才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只不过......公司名额现在卡得紧,也不知道是否能如愿,要知道,最终需要爱丽丝点头。不过你实习期却是没什么亮眼的表现,而且......”
前一段时间还被张经理臭骂一顿,想必早就向梁华投诉了她。
梁华瞟了苏慧一眼。
苏慧依旧一动不动,谦卑含蓄地说道:“梁总你要我做什么,我会全力以赴的。”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周末有个小聚会,我会叫上一些公司的朋友,如果你表现好,他们会为你保荐的,到时候转正轻而易举。”
到了周末,苏慧如约而至,但与她一同来的,还有警车。
当苏慧看到梁华发送的定位消息了,瞬间明白他的龌蹉心思,想要潜规则自己,悄无声息的。可眼下,她必须转正,于是将计就计,到了时间循着位置打车过去。
这是一间酒吧,苏慧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香水、汗味和酒精发酵的热浪猛地扑在脸上,熏得她眯了下眼。
音乐整耳欲聋,鼓点密集地捶打着胸腔,射灯在天花板乱晃,光柱之下,攒动的人头和纠缠扭动的肢体若隐若现。
苏慧的眼睛在光影里扫视,目光在舞池中央钉到了梁华的身影,他解开衬衫扣子,一手端着半杯琥珀色的酒,另一只手紧紧箍在一个穿着亮片短裙的舞女腰后,随着音乐笨拙地摇晃,脸几乎贴到对方浓妆艳抹的颈窝里。
果然和平日里经常西装笔挺的模样大相径庭。
梁华看到到苏慧的到来,他松开舞女的纠缠,长臂挥挥,示意苏慧过去。
苏慧脚步如栓了铁链,慢慢的走向一个万劫不复的世界。
手机突然在包里震动起来,苏慧惊醒,抬头一,原来是母亲林春泥的电话。苏慧逃也似的冲出酒吧,立即接通电话,母亲的声音从那头传来:“慧慧,你最近怎么样,别担心你爸,我们现在都好着呢......”
“妈,我有点忙,稍后给你回电。“苏慧匆促地回复着,说完赶紧挂断电话。
家里人,一向是软肋,也是她的另一副铠甲。在离婚净身出户的那段黑暗岁月,她回了一趟老家,在父母的帮助下,身心才渐渐康复的。
苏慧做错什么事情或者因为什么事垂头丧气的时候,林春泥总是不以为意地说道:“这都是什么小事,以前......”然后列举一件类似的更悲惨的事情。
放宽心,向前看,不计较,有什么大不了。
林春泥常常挂着嘴边地说道。
思绪正飘着,梁华不知何时已来到了苏慧身边,他的手自然而然地搭在苏慧的腰间。闻到一股烟酒混合的口气,苏慧不由得紧闭呼吸。
“怎么不穿漂亮点?”今日苏慧又穿着男装,在放浪形骸的酒吧里面,实在格格不入。
听了这话,苏慧的胃里像被塞进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抹布,又冷又沉地往下坠。
“领导,我有事得先回去了。“即使对转正望眼欲穿,但目标实现有千千万万条道路,贩卖灵魂是最低等的一条选择。
没再看第二眼,苏慧猛地转身,肩膀擦过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一步就跨回了外面清冷的夜色里。
呸,什么狗屁玩意领导。
在一个无人角落,苏慧拨通了报警电话。就在刚才,苏慧注意到酒吧未按照消防安全规定配备足够的消防设施,其中一处消防设施已经损坏未及时维修,存在消防安全隐患,属于违规经营。
她拍下了照片。
*
行政部统共就六个人。实习生隔三差五地请假,几个正式员工也各自手头一堆事,抽不开身。
公司有一个堆放各种杂物的仓库,包含有直播物料、礼品、过期宣传品等待。东西塞得乱七八糟,账目也对不上,俨然一个无人认领的烂摊子。
关键这么一个烂摊子,一直被搁置着,无人问津也无伤大雅。
上次被放了鸽子,梁华总要挽回点尊严,他一直琢磨着得找个机会扳回一局。在他看来,把这又脏又累、还没人愿碰的仓库清理活儿甩给苏慧,再合适不过。他几乎能想象出对方一脸为难、叫苦不迭的样子,到时候,如果苏慧一旦求老饶,那人还不是任他拿捏。
梁华真这么做了。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苏慧既没推脱也没抱怨,反而干脆地应了下来,好像对方递过来的不是个刁难,而是一把她用得最顺手的旧扫帚。
男人大多对主妇的价值一无所知。那些年在家,苏慧早已把整理琐碎日常刻画在骨血里,哪个角落该放什么、如何归类收纳、怎样用最短时间还原一个清爽整洁的空间,一切都成竹在胸。
在晴天最为调皮捣蛋的那几年,家里经常保持着清爽,也无形中锻炼了苏慧的收纳能力。
对她来说,这些不是麻烦,而是顺手而为的习惯,只要形成意识,再琐碎再冗余也会变得整整齐齐。
苏慧先判断了物品类别,手绘了一张简易的仓库区域划分草图,清理了一些无用杂物,分门别类地收拾,同时他充分利用仓库里已有的纸箱、塑料箱作为收纳容器,大大节约了成本。
梁华给她一周时间,可不到一周,苏慧就完成了仓库的收纳工作。多出来的几天,还让苏慧抽空摸了鱼。
到了任务交付,时间,梁华有模有样地去视察,早就预备好责难的表情。可当仓库大门缓缓推开,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他惊呆了。
没有预想中堆积如山,混乱不堪,一成不变,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彻底改头换面的空间。货架整齐排列,分区标识清晰醒目,甚至连通道都留得恰到好处。一侧还额外设立了临期礼品区,按苏慧说法,是尽快使用,物尽其用,可以降低公司成本。
他一时语塞,原先准备好的诸多刁难,此刻像卡在喉间的硬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片刻的失神后,他不甘心地轻咳一声,试图找回主动权:“以前买过一套老款的直播设备,深黑色,带三角支架的。现在急需,你去给我找出来。”
这是前两年购买的一款直播设备。若是往日可能要花上半小时甚至一小时还找不到。
苏慧二话不说,转身走向深处的货架区。她的脚步停在“电子设备-往年”的区域前,目光快速扫过层层标签,随后踮脚从第三层靠右的位置抽出尘封已久的物品。
将设备取出双手递过来:“梁总,您看是这一款吗?”
从发难到东西被送到眼前,不过两分钟。
坑人不成,反倒被将一军,梁华嘴角勉强牵动了一下,只能只能硬生生咽下所有情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没错。”
再后来,苏慧的收纳方法一直被行政部沿用多年,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几天后,临近下班,行政部的同事三三两两地下班了,可苏慧还得在座位上等着。
隔壁直播运营部正举办着一场大型直播活动,工作人员都在加班,苏慧负责他们一等人的餐盒预定。闪浪有固定的餐厅合作方,提前半天和对方预定餐盒,到了时间便会按时送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苏慧正无所事事地在工位上等待,随意吃了一块饼干,碎屑黏在嗓子眼,哽得咳出了眼泪。苏慧抹一抹眼泪,一眼就对上了梁华桌面上一家三口的合照,照片里,梁华笑如春风,一下子触动了苏慧心底最深处地恐慌。
苏慧打电话确认下盒饭地进度,却传过来了餐厅经理疑惑:你们不是三个小时前取消订餐了吗?
苏慧脸色一下子变白了,她瘫坐了在工位上,脑袋极速飞转:到底是谁取消了订餐?她确定以及肯定没有做如此这般操作。
眼下,如何在极短时间内搞定十五个人的餐盒?
苏慧第一时间想到了外卖,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拨通了周边一个她经常光顾的小吃餐厅。
自从刚来闪浪,她花了两天时间,熟悉周边,这家餐厅,出餐快,味道也不差。
苏慧赶忙给老板打了电话确认,并表示若紧急出餐,并承诺给一些小费。老板一看来了大单,忙不迭地答应。
为安抚运营部可能的焦躁情绪,苏慧在群里提前给大家打预防针,说今天出现特殊情况,换了一家餐饮,并且路上堵车,可能会晚十几分。发完觉得不够,又补了个卖乖的表情包。
万幸的是,十分钟后,李老板提前将餐盒送达。
大家拿到餐盒,一看和上次的不一样,餐盒档次明显低了不少,一两个嘟囔声开始冒出来。
苏慧心头一紧,微笑着解释,不急不忙地解释:“之前合作的餐厅出了点意外,取消了送餐,大家尝一尝,如果有不喜欢的地方,欢迎大家随时和我反馈。并且公司还给大家点了饮料,稍后即到。”
加班配奶茶,现代打工人的精神咖啡。
大部分人偃旗息鼓了,可依旧还有人不满意,说这是抵挡货。
“我吃了下,感觉味道不错,大家加把劲,直播结束后再请大家吃夜宵。”
一个清亮的声音搭配高跟鞋,敲出利落的节奏。
议论声戛然而止。苏慧一看来人,是林晚,两人工作平时没有交接,办公室里只有点头之交。
那些人一看,既然领导都说话了,他们也不好再发作,一个个默默安心做事。
有惊无险地渡过全员挨饿的危机,苏慧转正事宜终于迎来了转机。
诺大的办公室里,爱丽丝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抵住桌沿,高耸的腹部几乎触到堆叠的文件。苏慧想伸手去扶,爱丽丝抬手拒绝,接着椅轮压着地板闷哼一声,终于缓缓沉进椅中。
爱丽丝开门见山:“仓库整理表现不错,而且前几天的订餐事件中,表现了你不错的沟通协调能力,在极短时间内搞定符合预算的替代方案,保证活动顺利进行。也让公司发现,原先合作餐厅的成本高昂不少。”
话里话外,意思是说公司有人捞油水。
苏慧思忖了一下,把之前的疑惑说了出来:“爱丽丝,我确认之前没有取消订餐,可不知谁取消了订餐,并且知道公司的业务操作流程,我和餐厅经理沟通过,对方说是个陌生号码,想必......”
想必这件事情是冲着她来,可苏慧又很难想象,到底是谁和她过不去,除了......梁华?
“此时到此为止吧。苏慧,你才入职场不久,给你一句忠言,不要随意得罪他人。你去提交转正申请吧。”爱丽丝不愿多做解释。
“行。”
很快,苏慧收到了人事部的转正通知,坐在办公桌上,苏慧颤抖着手点开,显示的工资数字比上个月多出一个月房租的差价。她按住内心的涌动,端起杯子抿了口凉掉的咖啡,细细品味那一丝丝甜。
涨工资的感觉,真好,就像植物喝到第一口春雨一样。
下班时收到房东的催缴通知,苏慧看着信息里的价格,似乎不像以前那么刺眼了。她走进转角的便利店,豪气地买了几瓶酸奶,结账时她也没看价格,还顺手买了一盒精装草莓。
草莓和酸奶组合的奢侈,对得起这半年来的辛苦。
现在,她要一步一步,从一个被前夫“判定”为毫无价值的家庭主妇,蜕变成一个有足够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的人。这条路还很长,可她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苏慧的这份开心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被陈东升打得七零八落。
升职加薪时谈起前夫,当真是一个晦气的存在。
为了周末女儿的探视,苏慧准备许久。
衬衫特意熨烫了一遍,妆容淡雅,涂抹的口红颜色像稀释的番茄酱,她还特地吃了药,避免情绪不稳定出现意外情况。
其实她现在可以不用吃药的。
小区门口的绿植又抽出新芽,嫩绿的叶尖戳在阳光里,毛茸茸的。她站在树影下,手指反复揉搓着牛皮纸袋。纸袋里,装着刚蒸好的桂花糕和兔子玩偶。
这些都是晴天喜欢的。
她甚至能想象到女儿扑进怀里的样子,小胳膊搂住她的脖子,发梢带着洗发水的甜香,像捧住一块蓬松的草莓蛋糕。
门开了。却被保姆礼貌地告知陈东升安排女儿参加了为期一个月的瑞士封闭集训,并且是昨天刚出发。
牛皮纸袋突然变得沉甸甸的,蒸糕的热气一下子散透了。
曾经同床共枕,如今相互算计。最初的那点温存,此时都化为了泡影。她恨陈东升,史无前例地恨。为什么剥夺一个母亲最基本的权利。
苏慧颤抖着手拨通了陈东升的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的声音先于理智冲了出去,像一把豁了口的刀,又急又钝,不停地责问,声音因为愤怒而尖锐。
她已经丧失了理智。
“哦,那个啊。忘了通知你,临时安排的。机会难得,对晴天未来发展有好处。”陈东升一直这样,用自以为是的冷静回答她的暴躁。她太熟悉这种语气了,他谈合同时就是这样。
苏慧气得浑身发抖:“我是她妈妈!你凭什么?”
陈东升在电话那头嗤笑一声:“你以为晴天想见到一个一无是处的妈妈吗?现在估计没男人看得上你吧。”
这句话劈头砸下来,她几乎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