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朱雄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酒馆门口时,熬着汤药的德叔心脏猛地一缩。
不对劲。
少爷的脚步声不对。
不再是往日里带着几分商贾子弟的轻浮,也不是昨日归来时的颓唐与沉重。此刻,那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沉稳、均匀,踏在陈旧的木质地板上,竟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吱嘎声。
一股无形的压力,随着他的走近,弥漫在小小的酒馆之内。
“少爷,您去哪了?”
德叔连忙端着滚烫的药碗迎上去,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焦灼。
他看清了朱雄的脸。
那张脸上,昨日被殴打的淤青还未完全消散,可原先盘踞在眉宇间的屈辱与不甘,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他的眼神不再躲闪,不再迷茫,而是如同一口幽深的古井,倒映不出任何波澜,却又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朱雄没有立刻回答。
他伸出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姿态,接过了那只微微晃动的药碗。
碗沿滚烫,他却恍若未觉。
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砰。”
空碗被他轻轻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闷响。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德叔那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看着这位为朱家耗尽了一生心血的老人。
“德叔,我决定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入德叔的耳中,每个字都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
“我要去参军。”
“什么?!”
德叔脑中“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中,眼前阵阵发黑。他手中的托盘剧烈地一晃,上面的空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少爷!万万不可啊!”
老人顾不上去捡拾碎片,一把抓住朱雄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您疯了不成?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战场!是修罗场!刀枪不长眼睛,进去就是九死一生!您是我们朱家最后一根独苗了啊!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将来到了地下,怎么有脸去见老夫人啊!”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浑浊的老眼中瞬间涌满了泪水。
朱雄没有挣脱。
他反手扶住了德叔颤抖的肩膀,一股沉稳的力量顺着他的手掌传递过去,让老人的慌乱稍稍平息。
“德叔。”
他的目光锐利得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直刺人心。
“正因为我是朱家唯一的血脉,我才更要挣一个光宗耀祖!”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句句,如同惊雷在德叔的耳边炸响。
“今日之辱,您也亲眼看到了!我朱雄,宁可死在冲锋的路上,也绝不再像一条狗一样,任人踩踏!”
“商贾是什么?是肥羊!是这个世道里,谁都能上来咬一口,谁都能上来割一刀的肥羊!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被人踩在脚下,连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的日子!”
“大丈夫,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这句话,仿佛耗尽了他胸中所有的气力,又仿佛点燃了他灵魂深处所有的火焰。
“这是我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也是我能堂堂正正杀回应天府,去接回月儿的唯一道路!”
德叔彻底僵住了。
他张着嘴,喉咙里嗬嗬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少爷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的,是他从未见过的火焰,是足以将整个世界都焚烧殆尽的野心与渴望。
他知道,那个跟在自己身后,需要自己庇护的少爷,已经死了。
死在了昨日的羞辱里。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让他感到陌生的男人。
许久,德叔松开了手,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一般,颓然地后退了一步。
再劝,已是无用。
……
次日,天色微明。
晨雾尚未散尽,给北平的街巷笼上了一层灰白的纱。
朱雄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青色短打,整个人显得精悍无比。他将一本边角已经磨得发毛的泛黄册子,和一封折叠整齐的信,交到了德叔手中。
“德叔,这是咱们家祖传的酿酒秘方,以后这酒馆,就全交给您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
“信里,我写了一些新的经营法子,或许能让生意好起来。您……照着做就行。”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他十几年岁月的酒馆,柜台的划痕,桌角的油光,都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德叔。
没有丝毫犹豫,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砰!”
一个响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坚硬的青石地面上,声音沉闷。
“德叔,保重!”
说完这句,他猛地站起身。
再没有回头。
一步,两步……他的身影大步流星,没有半分留恋,决绝地朝着城中燕军募兵处的方向走去。
身后,德叔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直到那道身影即将消失在街角的晨雾中,他才如梦初醒。浑浊的老泪终于决堤,顺着他脸上的沟壑肆意奔流。他死死攥着那本秘方和信,纸张被他捏得变了形。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发出一声嘶哑到破音的呐喊。
“少爷!”
“老奴……等您衣锦还乡!”
清晨的阳光刺破云层,将朱雄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很长。
那影子的尽头,连接着一条路。
一条通往功名利禄,也通往尸山血海的修罗之路,就在他的脚下,缓缓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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