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血玉三生劫 > 第三章 工程师的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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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大荒的天像张说翻就翻的脸。

前一刻还只是野风卷着沙砾刮得人睁不开眼,下一秒,豆大的雨点就裹着冰雹砸下来——冰雹粒有指甲盖大,砸在谷场的麻袋上“噼啪”响,砸在土坯房的屋顶上,竟能撞出细碎的土渣子。

人们“哎哟”着四散奔逃,男人们扛着木锨往谷堆冲,女人们扯着苫布往粮垛上盖。

楚念乔正帮着两个女知青拽最后一垛玉米的苫布,粗麻布磨得她手指发红,雨却越下越急,顺着苫布缝隙往里面渗,眼看就要漫过仓库门槛——里面堆着刚运来的春麦种,要是泡了水发了霉,开春的播种就全完了,这可不是小事,是要捅大娄子的。

“快!找块木板堵门!”一个胖大婶扯着嗓子喊,声音被雨声盖得发飘。

可这荒天野地的,临时哪找合适的木板?

几个男职工急得围着仓库转圈圈,楚念乔也跟着皱紧了眉,目光在仓库四周扫来扫去。

“仓库西南角,靠墙根那儿,有两块修屋顶剩下的长木板,长度该够。”

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从人群后头飘过来,不大,却像滴在热油里的凉水,瞬间让乱糟糟的场面静了半拍。人们回头看,雨幕里站着个高瘦的男人,穿件洗得发蓝的劳动布工作服,领口别着枚磨掉漆的钢笔,眼镜腿断了一根,用浅灰色胶布缠了两圈,胶布边缘起了毛,看着格外别扭。

是周暮生。

那个据说以前是留苏工程师的右派,现在在机修队拧螺丝、修拖拉机,平时总独来独往,跟谁都不亲近。

没人顾得上琢磨他的身份,两个男职工拔腿就往西南角跑,果然拖出两块积了灰的长木板——边缘还带着沥青的印子,是去年补屋顶剩下的。几个人合力把木板抵在门上,再用石头压住,雨水总算没再往里面渗。

危机刚过,新的麻烦又冒了头。

刚才忙乱时,有人撞歪了磅秤的指针,记账的本子也被雨水洇了大半,字都糊了——这垛玉米的重量没法核,账对不上,回头革委会查起来,又是一顿批。

记分员老王抱着账本急得直跺脚,眼镜滑到鼻尖上也没顾上扶:“这可咋整?没秤没账,总不能瞎报数吧!”

楚念乔的目光在两垛玉米间扫了三圈——一垛是刚救下来的,另一垛是早上刚称过的,规格差不多。

她指尖在裤缝上悄悄比了个丈量的手势,嘴唇抿着,没出声,只在心里默算了片刻。

“这垛玉米,该有一千三百四十七斤半。”

她的声音不高,却刚好穿透雨声,落在每个人耳朵里。

人群瞬间静了,连雨声都像是小了点。

老王先反应过来,皱着眉凑到她跟前:“念乔,你可别瞎猜!这秤都坏了,凭啥能知道?”

一直站在边上没说话的周暮生,这时忽然推了推眼镜——镜片上蒙了层水汽,他用袖子擦了擦,目光第一次正正经经落在楚念乔身上,带着点探究的冷意,却没半分偏见。他没反驳,只走到那垛玉米前,用手指量了量玉米堆的长和宽,又弯腰扒拉了两下玉米棒,感受了下密度,眉头轻轻蹙着,像是在心里演算什么。

“王会计,”他开口时,声音还是那副没波澜的样子,“找根木杠和粗绳子来,用杠杆原理估重,两个人抬,多测两次。”

几个人赶紧找来了工具,木杠是机修队剩下的,绳子是晒粮食的粗麻绳。

两个壮实的男职工扛着木杠,冒着雨往玉米堆底下插,雨水顺着他们的下巴往下滴,滴在泥水里溅起小水花。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盯着老王手里的简易秤砣——那是一个装了沙子的铁桶。

终于,铁桶不再晃了,老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凑过去眯着眼看刻度,眼睛瞬间瞪得能塞进个煮鸡蛋:“一、一千三百四十八斤!就差半斤!”

人群里顿时炸了锅,“我的天”“这脑子也太神了”的惊叹声混着雨声飘开。人们看楚念乔的眼神彻底变了——以前是躲着走的疏远,是背地里嚼舌根的鄙夷,现在多了些实打实的难以置信,甚至还有点藏不住的敬畏,像看个会掐算的能人。

周暮生镜片后的目光闪了闪,那不是惊讶,是种专业的兴趣被点燃的光——就像当年在苏联实验室里,发现了某个有趣的力学现象。

他绕开围着楚念乔的人,走到她面前,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往下滴,滴在他的工作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你是怎么算的?”他问,语气里没别的,就只有纯粹的探究,像在问一道数学题的解法。

楚念乔不喜欢这种被盯着看的感觉,尤其对方还是个“右派”——娘总说,离成分不好的人远点,免得惹麻烦。

她抿紧嘴唇,把脸扭到一边,没打算回答。

周暮生见她不说话,也没再追问,只抬手想掏口袋里的手帕擦眼镜——那手帕是格子的,边角都磨破了,还是他当年留苏时带回来的。可动作太急,手指刚碰到手帕,一枚铜怀表突然从他内袋滑了出来,“啪嗒”砸在泥水里,表链挂在口袋边晃了两下,才垂下去,表壳上的划痕在雨里泛着冷光。

周暮生的脸瞬间白了,比雨地里的湿泥还浅。

他几乎是扑着弯腰去捡,膝盖在泥水里磕出个小坑都没察觉,指尖刚碰到怀表,就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这不是普通的表,是他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表盖里藏着周家最沉的债,藏着他这辈子都不敢说的秘密。

也许是摔得重了,也许是机簧早就老化,怀表的表盖“啪”地弹开了,露出里面泛黄的照片。

楚念乔的目光下意识扫过去,呼吸突然卡在喉咙里——照片上是个年轻女人,穿件月白色的旗袍,领口绣着朵小兰花,发髻上别着根银簪子,笑起来时眼角有颗小小的泪痣。

那眉眼,那鼻梁,那嘴角弯起来的弧度,分明和娘沈木棉年轻时的模样有七八分像!

尤其是那颗泪痣的位置,和娘右眼角下那点淡褐色的印子,一模一样。

雨珠顺着楚念乔的刘海滴在鼻尖,凉得她打了个颤,却没敢眨眼睛,只死死盯着那照片——她从没见过娘那样笑,娘的笑总带着点苦,像泡了黄连的水,可照片里的女人,笑起来眼里像盛着星光,亮得晃人。

周暮生已经一把将怀表攥在手心,指节捏得泛青,铜表壳被他攥得发烫,表盖边缘硌进掌心,渗出血丝都没松劲。他死死按住弹开的表盖,像是要把那照片永远封在里面,然后猛地抬头看楚念乔——那瞬间,他脸上惯有的冷静全没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破碎的慌乱:眼里裹着惊,像见了熟人却不敢认;裹着慌,手都在微微发抖;还有点说不清的疼,像被什么东西扎了心。他的瞳孔缩得很小,仿佛透过楚念乔,看到了几十年前的某个画面,看到了那个让周家愧疚一辈子的人。

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往下流,竟像是冷汗。

楚念乔被他这反应惊得后退半步,脚踩在泥水里,溅起的泥点沾到了裤腿上。她不明白,一个右派工程师,怎么会有娘年轻时的照片?又为什么看到她,会慌成这样?

周围的人还在围着老王议论楚念乔的心算本事,没人注意到雨幕里这两个人的无声交锋——一个攥着怀表浑身发紧,一个站在原地满心疑惑,雨水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周暮生深深吸了口气,雨水灌进喉咙里,呛得他咳嗽了两声,却也让他稍微冷静了点。他把怀表塞进内袋,按了又按,像是怕它再掉出来,然后什么也没说,甚至没再看楚念乔一眼,转身就往雨里走——步子迈得很大,背影绷得像根拉满的弓,竟透着几分仓皇,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他。

楚念乔站在原地,雨水打湿了她的棉袄,凉得刺骨,她却浑然不觉。

她抬手摸了摸后颈的朱砂痣,指尖碰到温热的皮肤,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娘总说,她年轻时的事,忘了。可那照片里的女人,明明就是娘啊。

周暮生是谁?

他和娘有什么关系?

那只怀表,又藏着什么秘密?

雨还在下,仓库门口的喧闹渐渐散去,可楚念乔心里的谜团,却像这雨幕一样,越织越密,裹得她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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