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泡子的冰裂声渐渐歇了,连风都收了劲,像怕惊着水里的寂静。
马金花站在岸边,脚边扔着几片从水里捞上来的蓝布碎片——是楚念乔棉袄上的,边缘被冰碴刮得毛边,在寒风里打卷。
她盯着那片黑沉沉的水面,左脸的烫伤疤泛着酱色,气得浑身发抖,却没处撒——捞了整整一天,连个人影都没见着,楚念乔像融在水里的雪,没了踪影。
“搜!往北边桦树林搜!那个小崽子肯定藏在里头!”她踹了脚岸边的冰碴,冰粒溅在裤腿上,冻得发硬,却没比她的脸更冷。
可搜了三天,除了雪地里几个模糊的小脚印——浅得像猫踩的,往东边去了,再没别的痕迹。
周绾那丫头,身子弱得风一吹就倒,竟也像从荒原上蒸发了似的。
最后,场部的文书拟了报告,“右派家属楚念乔抗拒改造,畏罪投河自尽,其女下落不明”,寥寥几字,把这桩事盖了章。
北大荒的日子还得接着过,新的标语很快盖过了旧的,新的“典型”很快取代了楚念乔,除了偶尔有人在田埂上提起“那个投河的女人”,大多时候,她们母女像从未存在过。
雪又下了一场,把河泡子的冰盖得更厚,把脚印、痕迹,都埋得严严实实。
几天后,一列货运火车喷着黑烟,哐当哐当地爬过东北平原。
车厢里堆着煤和粮食,混着汗味和煤烟味,闷得人喘不过气。
在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乘降点,火车只停三分钟——一个男人从车厢阴影里跳下来,围巾裹到下巴,只露双眼睛,亮得像盯猎物的鹰。
他怀里抱着个孩子,裹在厚棉袄里,只露个小脑袋,睡得沉,小眉头还皱着,像在做冷梦。
“快走!”男人声音压得低,把孩子递给站台角落的女人——那女人袖口磨得起毛,手指关节肿着,一看就是干重活的。
“按地址送,别多问,以后看她自己的造化。”
女人接过孩子,轻得让她心惊,赶紧把孩子往怀里搂紧,没敢抬头,也没敢多话,转身就钻进了晨雾里——雾浓得像牛奶,走几步就看不清身后的火车了。
这一路走得颠沛,坐过吱呀响的驴车,挤过闷得喘不过气的拖拉机,最后才搭上南下的绿皮火车。
车厢里满是南腔北调,女人把孩子护在怀里,饿了就喂点随身带的炒面,渴了就喂点温水,孩子醒了也不哭,只睁着大眼睛看她,看得她心里发酸,却不敢多问一句孩子的来历。
终于到了广州,潮湿的风裹着花香,和北大荒的冷完全不同。
女人按着手里的纸条,找到一条老巷——青石板路,墙头上爬着三角梅,开得艳。
她在一扇朱漆门前站了半天,才抬手敲了三下,轻得像怕惊着什么。
门开了,一个穿素色旗袍的女人站在里面,头发挽得整齐,鬓边别着朵白兰花,气质温婉得像老照片里的人。
是霍婉贞。
她看到女人怀里的孩子,指尖碰着孩子棉袄的瞬间,指节几不可察地抖了下,眼底先涌了潮,又很快压下去,只剩一层化不开的沉。
“就是她?”霍婉贞的声音轻,带着点南方口音的软。
女人点点头,把孩子递过去,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硬邦邦的,被孩子攥得发皱。
“贴身带的,一路上都没松过手。”
霍婉贞接过孩子,另一只手捏着布包,指尖能摸到里面的硬物。
她没打开,只点了点头:“辛苦了,后面的事,我来处理。”
女人如释重负,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声音越来越远,很快没了影。
霍婉贞抱着孩子进了屋,把孩子放在床上——孩子醒了,睁着大眼睛看她,眼神里有慌,却没哭,小手在身边摸索,像在找什么。
霍婉贞打开布包,里面是半枚弹头,还有枚血玉簪——簪头的木棉纹清晰,玉色深得像凝了血,还带着孩子的体温。
她把玉簪贴在掌心,温了半天才敢碰那些纹路,指腹划过花瓣时,眼泪滴在簪身上,晕开一点湿,又很快干了。
“木棉姐,明澜哥,”她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们当年护着的东西,终究还是落到孩子身上了……”
她把弹头和玉簪重新包好,放进梳妆台的抽屉里,锁上——钥匙串上挂着个小小的银铃,晃一下,声音脆得像冰。
然后她走到床边,蹲下来,摸了摸孩子的头,声音软得像棉花:“别怕,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叫霍婉贞,是你明澜叔叔的堂妹。你叫周绾,对不对?”
周绾怯生生地点点头,小手还在床单上摸,霍婉贞笑了笑,没把布包拿出来:“你找的东西,阿姨先帮你收好,等你长大了,能扛事了,再还给你,好不好?”
孩子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天,那眼睛亮得像星星,最后轻轻点了点头,往她身边挪了挪,小脑袋靠在她胳膊上,很快又睡着了。
霍婉贞把她搂进怀里,叹了口气——这孩子,才八岁,却懂事得让人心疼。
……
北大荒的雪化了,冻土开始软,冒出点草芽。
一个赶车的老农路过那棵枯椴树,马蹄子踢到个硬东西,他下车一看,是本被冻得硬邦邦的日记本,封皮上的字糊了,却能摸着硬壳子上的磨痕,像摸着手心的老茧。
他蹲下来,用粗糙的手拂掉雪,又在旁边摸了摸,摸出两张用透明塑料纸包着的纸——是结婚证,照片上的两个人都没笑,女的眼眉细,嘴角抿着,男的戴眼镜,头发梳得整齐,却透着股不服软的劲。
下面的名字还能看清:周暮生,楚念乔。
老农叹了口气,把日记本和结婚证揣进怀里——布衫贴在胸口,能摸到日记本的硬壳,像揣着两个人的念想。
“唉,都是苦命人,”他嘟囔着,扬起鞭子,驴车“得得”地往前走,“留个念想吧,总比埋在土里强。”
风从荒原上吹过,带着草芽的嫩味,吹得老椴树的枯枝晃了晃,像在应和。
南方的雨还下着,打在霍家的窗棂上沙沙响,床上的周绾睡得沉,小手里还攥着个空拳,像握着什么没说出口的承诺。
有些故事没说完,却在岁月里生了根;有些念想没说透,却在时光里发了芽。
北大荒的冰还没化透,广州的花已经开了,新的故事,正在远方,悄悄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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