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的潮湿空气还残留在鼻腔，陈凡的肺部却在剧烈燃烧。
他没有回家，没有去任何地方。
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步都踩在京城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最近的派出所。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烟草、墨水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警察同志！”
他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砸碎了值班室昏昏欲睡的宁静。
一个正在打盹的老民警猛地惊醒，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我要报告紧急情况！”
陈凡一步跨到桌前，双手撑在斑驳的桌面上，身体前倾，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
“有敌特分子！企图破坏国家重要战略物资！”
“敌特”两个字，如同电流，瞬间击穿了整个房间的沉闷。
老民警的睡意荡然无存，脸色刷地一下白了。他旁边的年轻民警，手中的搪瓷缸子一晃，滚烫的茶水洒了一手也浑然不觉。
整个派出所的空气，凝滞了。
值班民警的手有些颤抖，他抓起那部黑色的老式电话，用尽全力摇着手柄。
“接市局！接市局保卫处！紧急情况！十万火急！”
他的声音已经变了调。
半小时，这个时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在尖锐的刹车声中停在了派出所门口。车门推开，一个身穿深蓝色干部服的中年男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身材不高，但肩背挺直如松，步伐沉稳有力。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眼神扫过，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压迫感。
派出所所长一路小跑地迎上去，姿态放得极低。
“廖队长！”
来人正是市局保卫处的廖队长。他只是微微点头，目光已经精准地锁定在了陈凡身上。
“小同志，你跟我来。”
审讯室里，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白炽灯悬在头顶，光线惨白。
廖队长亲自审问，他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个声音都仿佛敲在人的心脏上。
“把你看到、听到、知道的一切，一个字都不要漏，全部说出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凡的呼吸平稳，眼神清澈。他将自己如何发现异常，如何利用对工厂地形的熟悉进行追踪，最后如何在防-17号防空洞的通风口，听到魏国强和那个代号“秃鹫”的全部密谋，一字一句，清晰地复述出来。
没有夸大，没有遗漏，甚至连对方对话时的语气停顿，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这不像一个年轻学生的汇报，更像一份经验老到的侦察员提交的精准情报。
廖队长的手指停住了。
他盯着陈凡，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审视之外的东西。
他办过的案子，接触过的线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从未见过一个如此年轻，却又如此冷静沉稳的少年。
这绝不是单凭一腔热血就能做到的。
“红星轧钢厂……魏国强……特种合金钢……”廖队长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脸色愈发凝重。
他知道，陈凡捅破的这张天，有多大。
这绝不是小偷小摸，这是一桩足以震动中枢的敌特大案！
“你的笔录需要记录身份信息。”廖队长拿起笔，目光再次变得锐利，“你叫什么名字？父亲是谁？”
“我叫陈凡。父亲，陈卫国。”
“陈卫国……”
廖队长念着这个名字，笔尖在纸上顿住了。
这个名字，他似乎在哪里听过。
“是的。”陈凡回答。
笔录结束，廖队长没有片刻停留，连夜返回市局。
他的办公室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烟味。
“立刻核查一个叫陈凡的背景，红星技校学生。还有他的父亲，陈卫国，原红星轧钢厂二级钳工，已故。”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廖队长坐在椅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直觉告诉他，这个案子远比表面上看到的更深。那个叫陈凡的少年，还有他那个已经去世的钳工父亲，背后一定还藏着什么。
凌晨三点，机要员敲开了他的门，送来一份用牛皮纸袋密封的档案。
档案袋上，鲜红的“绝密”二字，刺得人眼睛生疼。
廖队长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挥退了机要员，关上门，亲手撕开了封条。
薄薄的几页纸，却重若千钧。
当他看到档案第一页上的名字时，他的呼吸停滞了。
姓名：陈铁山。
曾用名：陈卫国。
档案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眼神明亮，笑容灿烂，脸上还带着一丝属于战场搏杀后的悍勇之气。
廖队长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继续往下看。
侦察连连长，陈铁山。
淮海战役，荣立一等功一次。
抗美援朝，上甘岭，荣立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三次。
档案里记录的，是一个用鲜血和功勋铸就的战斗英雄！
档案的最后一页，记录着他最后的任务。
因腿部重伤，无法继续在野战部队服役。退伍后，拒绝组织安排的优渥疗养，主动请缨，接受秘密任务。
任务内容：隐姓埋名，化名陈卫国，以普通二级钳工身份，潜伏红星轧钢厂。
任务目标：暗中监视关键战略物资生产安全，甄别并防范敌特分子渗透、破坏。
档案的末尾，是冰冷的死亡报告。
“因工伤事故，抢救无效，牺牲。”
牺牲……
不是死亡，是牺牲！
廖队长猛地站起身，身体站得笔直，对着那份薄薄的档案，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他的眼眶，湿润了。
英雄无名！
一个战功赫赫的战斗英雄，脱下军装，拿起扳手，在最平凡的岗位上，继续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直至牺牲，都无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廖队长胸口一阵翻涌。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陈卫国的档案会被列为“绝密”！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儿子陈凡，会拥有远超同龄人的警惕和敏锐！
那不是凭空出现的，那是流淌在血脉里的传承！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陈卫国的死，真的是“工伤事故”吗？
一个在枪林弹雨中九死一生的侦察连长，一个身负秘密任务的潜伏人员，会被一台小小的机床夺去生命？
不可能！
廖队长将陈卫国的档案，和陈凡刚刚做的笔录，并排放在桌上。
一个潜伏的英雄。
一个同样潜伏在工厂的敌特组织。
一个蹊跷的“工伤事故”。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全部串联了起来！
陈卫国的牺牲，极有可能就是被魏国强这伙人发现身份后，下的毒手！
他们谋害了一位战斗英雄！
一股冰冷的怒火，从廖队长的胸腔直冲头顶。
他抓起电话，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杀气。
“接通所有行动组！”
“命令：立刻对目标魏国强，及其所有已知社会关系，展开24小时全天候秘密监控！”
“记住！在他们执行破坏计划之前，绝对不能打草惊蛇！”
“我要的，不是抓几条小鱼！”
廖队长的拳头重重砸在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
“我要将这个潜伏在北京心脏的毒瘤，连根拔起！”
一道针对整个敌特组织的天罗地网，以雷霆万钧之势，全面铺开。
挂断电话，廖队长再次看向陈凡的资料。
英雄的后代，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他拿起笔，在一张内部指令单上，写下了自己的决定。
“因涉及重大敌特案件，并提供关键性情报，立下大功。加之其父陈卫国同志的英雄身份，即刻起，将陈凡同志列为最高级别保护对象。”
“确保其人身安全，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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