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乾清宫深处弥漫着浓重的药味,龙涎香在其中若隐若现,仿佛帝国最后一丝威严正在缓慢消散。
大明第十五任皇帝,二十三岁的朱由校躺在蟠龙榻上,只觉得胸口压着一块千年寒冰,刺骨的寒意顺着经脉游走全身。
他清晰地感受到,生命正如铜壶滴漏中的细沙,正不可挽回地从指间流逝。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雕龙画凤的金丝楠木穹顶,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慈庆宫的偏殿。
那个总被皇爷爷忽视的皇孙,只能仰着头看梁上的彩绘,一瞧就是整个下午。
别的皇孙在文华殿听翰林讲经时,他正躲在院子里,用捡来的废木料雕刻小马驹。
那些木屑在阳光下飞舞,比任何经史子集都要鲜活。
“父皇……”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眼前浮现出泰昌帝即位一月便暴毙的景象。
那时他才十六岁,被仓促推上龙椅,龙袍的袖口还缀着匆忙改制的针脚,宽大的袍服裹着他单薄的身躯,像套着一件借来的戏服。
七年来,这身龙袍从未真正合身过。
奏疏上的墨字总在眼前游移不定,臣工们的奏对如同隔着一层浓雾。
只有在木作工坊里,当指尖触摸到光润的木料,当刨花的清香弥漫在鼻尖,他才觉得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
刻刀在檀木上游走,能雕出栩栩如生的亭台楼阁,这比治理千疮百孔的江山容易得多,也真实得多。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袭来,他猛地咳嗽起来,喉间涌上铁锈般的腥甜。
宫女慌忙上前擦拭,素白的丝帕瞬间绽开一抹刺目的红梅。
“皇爷……”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跪在榻前,声音颤抖得如同秋日落叶。
朱由校艰难地摆摆手,目光投向跪在床尾的年轻人。
朱由检,他的五弟,此刻正哭得浑身颤抖。
这个从小跟在他身后讨要木偶玩的弟弟,如今也要被推上那灼人的宝座了。
他想起去年亲手为由检做的那个会点头的木偶人,弟弟当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那是他难得从奏章堆里偷闲的午后,阳光洒满作坊,刨花像金屑般在光柱中飞舞。
若是能一直那样该多好……
视线渐渐模糊,往事却愈发清晰。
他看见大婚那日的张嫣,凤冠霞帔的皇后美得如同画中仙,可那双杏眼里盛着的不是期待,而是隐忍的委屈。
这些年来,皇后总是规劝他“勤政爱民”,每次他兴致勃勃地展示新做的机巧玩具,换来的都是无声的叹息。
“陛下是万民之主……”她总是这样说,仿佛在提醒一个占了别人位置的僭越者。
又一阵剧痛袭来,比先前更加猛烈。
他知道时候到了,用尽最后力气转向呜咽不止的弟弟。
“吾弟……”气息微弱如游丝,每个字都像带着倒钩的刀子刮过喉咙,“这……大明江山……以后是你的了。”
由检猛然抬头,泪眼婆娑中满是惊惶。
朱由校看见弟弟单薄的肩膀在瑟瑟发抖,仿佛已经被那顶尚未戴上的冠冕压得直不起腰。
“魏忠贤……王体乾……”皇帝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可用……但不可信……文臣武将要……相互制衡……”
他的手指在锦被上艰难地划动,仿佛在勾勒什么图样:“辽东…要守…但不可急功近利…关宁防线…乃重中之重…”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鲜血再次从嘴角渗出。
王体乾急忙上前擦拭,却被他推开。
“由检…”他凝视着弟弟,目光突然变得清明,“记住…朝中无人可信…亦无人不可用…”
每一个字都浸透着七年帝王生涯的血泪教训:“你要…亲握兵符…善待百姓…但绝不可…轻信任何人的忠心…”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悠远,仿佛透过宫墙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朕这些年…雕了那么多木器…才知道…再精巧的物件…也要根基稳固…”
话音渐渐低了下去,“这江山…就像最大的木作…朕…没能打好根基…”
由检扑到榻前,握住兄长冰冷的手:“皇兄!臣弟…臣弟怕担不起这个重任…”
朱由校的眼中突然涌上泪水,这是他病重以来第一次落泪:“朕知道…朕都知道…”
他反握住弟弟的手,用尽最后气力:“但你要记住…朱家的江山…不能亡在我们兄弟手上…当为…尧舜之君…”
最后几个字几乎微不可闻,却像重锤般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由检的哭声戛然而止,仿佛被这千斤重担压得喘不过气。
朱由校想再对弟弟笑笑,像小时候那样揉揉他的头,却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知道自己留给弟弟的是个怎样的江山:辽东狼烟四起,建州铁蹄虎视眈眈;朝堂上阉党与东林党争不休,如同水火;国库空虚得能跑马,各地灾荒连连……
视线最后掠过窗棂,他恍惚看见个拿着小木马的少年在阳光下奔跑。
若是能选择,他宁愿一辈子做个寻常宗室,守着心爱的人,每日与刨凿锯斧为伴。
“来世……”他在心里默念,眼皮缓缓合上,“再不生……帝王家……”
更漏滴答一声,龙榻上的呼吸悄然止息。
月光穿过窗格,照在那张尚未完全失去生气的脸上,竟映出几分解脱的安详。
王体乾颤抖着手探了探皇帝的鼻息,终于伏地痛哭。
信王朱由检怔怔地望着皇兄安详的遗容,忽然觉得整个大明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肩上。
他缓缓叩首,额头触在冰冷的地面上,许久没有抬头。
“大明皇帝驾崩了……”
……
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乾清宫内龙涎香的余韵尚未散尽。
朱由校只觉得身子一轻,竟飘飘荡荡地从那具逐渐冰冷的躯壳中脱了出来。
他悬浮在殿宇之上,俯视着下方悲恸的场景。
他看到由检扑在龙榻前痛哭流涕,那单薄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可就在由检抬头拭泪的刹那,朱由校分明看见……
那抖动的肩膀下,嘴角竟压抑不住地扬起一丝转瞬即逝的弧度。
朱由校一怔,随即释然。
也罢!这皇位本就是烫手山芋,由检既然心中有此念想,便由他去吧。
他的魂灵掠过啜泣的人群,停在皇后张嫣面前。
她死死捂着嘴,眼泪断线珠子般滚落,凤袍的领口被浸得深一块浅一块。
朱由校想为她拭泪,半透明的手却穿过了那苍白的脸颊。
他忽然想起大婚那夜,她凤冠上的珍珠也是这般莹莹发光,可那双眼睛从未真正注视过他。
这些年来,她总在他面前说信王勤勉好学,说信王仁厚端方……
若她嫁的是朱由检,应当会真心欢喜吧?
“朕终究是……耽误你了。”他喃喃着,魂灵愈来愈淡,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于殿宇之中。
……
刺鼻的气味猛地灌进口鼻,像是馊饭混着霉烂木头的气味,还夹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汗酸味。
朱由校剧烈咳嗽起来,睁眼发现自己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身上盖着油亮发硬的棉被,屋梁上结着蛛网,墙皮剥落得斑斑驳驳。
“这莫非就是阴曹地府?”他撑着身子坐起,手掌按在炕沿沾了一层黑腻的油污,恶心得他急忙甩手。
“阎罗殿竟是这般光景?”
门帘突然被掀开,个穿着蓝布褂子的妇人叉腰站在门口,嗓门洪亮得震得房梁落灰:“咋了?傻柱,你还赖床啊?太阳都晒腚了还不知道起来颠勺!一会儿李副厂长带人来食堂检查,去晚了扣工钱不说,还得写检讨!”
朱由校怔怔地望着这个梳着短发、衣着古怪的妇人,强撑着天子的威严:“放肆!你是何人?竟敢对朕如此无礼!”
妇人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叉腰的手放下来,在围裙上擦了擦:“哟呵!还‘朕’上了?睡一宿把自己睡成皇上了?我是你秦淮茹秦姐!赶紧的,别在这儿装疯卖傻!”
她说着就上来扯被子,“昨儿个还好好的,今儿个就演上皇帝了?你咋不说自己是孙悟空呢?”
朱由校慌忙躲闪,脑子里却嗡地一声响……
无数陌生的记忆碎片涌了进来:
何雨柱,轧钢厂食堂厨师,三十岁,住在南锣鼓巷四合院……
人们都叫他,傻柱。
他低头看着自己粗糙宽大的手掌,虎口处还有一道明显的刀疤,这分明是个劳役之人的手,哪里还是那个能执刻刀雕琢精妙木器的皇帝之手?
“朕这是……”他喃喃自语,“借尸还魂了?”
秦淮茹已经利落地把一件劳动布外套扔到他头上:“管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五分钟不出屋,我就让棒梗来泼凉水!你说你一个厨子,装什么文化人?还‘借尸还魂’,这话本看多了吧?”
门帘啪地落下,脚步声渐远。
朱由校呆坐在炕上,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缝,看见外头灰扑扑的院墙和公共水龙头下刷牙的邻居。
他忽然想起最后刻的那只木鸢,翅膀才雕了一半。
莫非是上天听见了他的心愿,真让他逃出了那黄金牢笼?
哪怕是在这污秽之地,做一个寻常百姓,也好过……
一股酸臭味飘来,是他那件扔在椅背上的汗衫发出的。
朱由校捏着鼻子拎起衣服,长长叹了口气。
“这人间烟火气……”他苦笑着摇头,“未免也太冲了些。”
他笨拙地套上那件散发着油烟味的外套,脚步虚浮地向外走去。
每一步都踏在真实而粗糙的土地上,这与宫中金砖铺地的感觉截然不同。
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他不再是天子,只是一个名叫“傻柱”的厨子。
“也罢,”他自言自语道,“既然上天给了重活一次的机会,朕……我倒要看看,这寻常百姓的日子,究竟是何滋味。”
只是那双曾经执刻刀的手,如今要拿起菜刀,这其中的落差,让站在四合院中的朱由检,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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