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湿的海风卷着熟悉的渔腥气扑面而来。
白小凡与胡小丹在距望潮村数里外的一处荒僻礁滩悄然上岸。筑基后的神识如水银泻地,无声浸润着方圆数里。村落看似依旧,炊烟袅袅,渔人号子在海浪间起伏。但白小凡敏锐地捕捉到不同——村口多了几个看似蹲着闲聊、实则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四周的生面孔,气息沉稳含煞,绝非渔民。码头旁,那艘不属于本地的快船船身,隐约流转着低阶隐匿阵法的微弱波动。
“盯梢的。”白小凡收回神识,目光微冷。靖王府的爪牙,终究还是伸到了这偏远渔村。
“直接冲了?”胡小丹压低声音,指间已扣住几枚气味可疑的丹丸。
“不必打草惊蛇。”白小凡摇头,目光投向村后那片再熟悉不过的矮山,“走老路。”
凭借对家乡一草一木的绝对熟悉,两人如鬼魅般绕开所有明暗岗哨,从后山兽径悄然潜回那间浸透了海腥与烟火气的小院。
母亲白素心正在院中晾晒鱼干,动作依旧利落,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忧色。当她看到如同天降般出现在院中的白小凡时,手中的鱼干“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凡儿?!”
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幻影。下一瞬,她几乎是跌撞着扑上来,一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不堪的手颤抖着,急切地抚过他的臂膀、脸颊,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惶恐与确认。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你……你当真没事?外面都在传,传得那般骇人……说朝廷发了海捕文书,画影图形……娘,娘还以为你……”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情绪堵住,再也说不下去。
“娘,我没事,真的没事。您看,全须全尾的,一根头发都没少。”白小凡只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难言。他用力握住母亲那双刻满了岁月与辛劳的手,努力扯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是儿子不孝,让您担惊受怕了。”
他的目光迅速而仔细地扫过母亲周身,确认她除了清瘦些、眉宇间积郁着深重的忧虑外,并无其他损伤,那颗一直高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同时,他也留意到,母亲颈项间那串由普通贝壳打磨而成的项链依旧静静地贴着她的衣襟,仿佛只是件寻常饰物。
“这位姑娘是……”白素心这时才注意到一旁安静站着、正好奇打量这处简陋小院的胡小丹,忙用袖角擦了擦眼角。
“阿姨好!”胡小丹立刻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声音清脆,试图驱散些凝重的气氛,“我是胡小丹,是白小凡的……嗯,朋友!兼债主!”她特意眨了眨眼,一副“你欠我很多哦”的俏皮模样。
白素心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漾开一丝真切的笑意,连带着眉间的愁绪都淡了些许:“好,好……凡儿有朋友就好,还是个这么灵秀的姑娘……快,别在外头站着了,快进屋说话!”
昏暗的油灯在桌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将三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白小凡拣着能说的,简略述说了这段时日的经历,省去了所有刀光剑影、生死一线的惊险,只含糊道不慎卷入了一些是非风波,如今需远行避祸。他望着母亲,语气郑重地提出:“娘,此地不宜久留。儿子想接您离开,去一个更安全稳妥的地方。”
出乎他的意料,白素心并未显露出多少惊慌失措,也没有追问细节。她只是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胸前那枚微凉的贝壳,眼中掠过种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担忧,有了然,有一丝深藏的痛楚,还有些白小凡看不懂的深远意味。最终,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娘知道。自小就知道,你不是寻常孩子,这小小的望潮村,注定留不住你。你惹上的麻烦,定然不小。娘跟你走,绝不能拖累你,更不能……成了别人拿来要挟你的软肋。”
这份异于寻常村妇的冷静与通透,让白小凡心中诧异更甚。他注意到母亲的手始终未曾离开那枚贝壳,仿佛那是什么重要的依托。
“娘,您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他试探着问,目光落在项链上,“是和这项链有关吗?”
白素心的动作顿住了。她抬眼深深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白小凡心头一紧。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小心翼翼地解下了那串项链,仿佛捧着什么极其珍贵又极其沉重的东西,缓缓放入白小凡的掌心。
贝壳触手温润,却似重若千钧。一丝难以言喻的、隐晦而冰凉的寒意,自贝壳内部隐隐透出,绝非寻常物件。
“凡儿,”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郑重的力量,“有些事,娘也并非全然清楚。这项链,是你爹当年留下的……他曾说,若你此生甘于平凡,安居乡野,便让它永远只是个念想,不必知晓其他。但若你……终究还是走上了那条不一样的路,这项链,或许……或许对你能有些用处。”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住白小凡,那里面盛满了慈母最深的爱怜与无法掩饰的忧虑:“娘不懂你们修真界那些打打杀杀、飞天遁地的事,娘只盼着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平安。我们去流云城你外婆家吧,她们……多少总能庇护我们一二。”提及“外婆家”时,她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生疏和复杂。
白小凡默默点头,关于流云城那个所谓的“外婆家”,他童年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只余下一些朦胧而疏离的印象。
此刻无暇深究。村外,那些盯梢者的气息开始不安地移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常。
必须立刻离开!
白小凡将项链小心收好,搀扶起母亲。胡小丹早已机警地守在门边,目光锐利地感知着外界动静。
就在他们即将踏出小院的刹那——
“嗡……”
丹田内的笑忘锅,与怀中那串贝壳项链,竟极其微渺地同时一震!仿佛与遥远北方深处,某个难以想象的宏大存在,产生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共鸣。
他猛地抬头北望,那是玄吞王朝京都的方向。
是万灵鼎?还是……其他?
一种明悟涌上心头:他的命运,已与这个贪婪的王朝死死捆绑,再无转圜余地。
三人借着夜色掩护,悄然消失在望潮村外的山林之中。
历经数日谨慎跋涉,风尘仆仆的三人终于抵达流云城远郊。
白小凡的心绪复杂。近乡情怯,对未知外婆家的担忧,以及身负通缉的压力交织在一起。他变得更加谨慎,与胡小丹分别用千幻面和丹药幻化容貌,混在入城的人流中。
流云城商贸繁盛,盘查不如北方严苛。白小凡并未直接前往外婆家所在的城西,而是在南城寻了间不起眼的小客栈暂歇。他独自悄然前往城西探查,远远望见那座门楣挂着“白”字匾额的祖宅,宅邸气派,守卫森严,看似平静无恙,这让他稍安心。
返回客栈后,白小凡决定不直接投奔外婆家。“目标太大,易引人注意。先另寻地方安顿母亲,待风头过去,再由母亲自行联系更为稳妥。”
接下来的两日,他通过牙行,在城西边缘一处僻静巷子里,租下一处带小院的独栋宅子。他仔细检查,布下简易警示禁制,又雇了一对老实本分的夫妇照料起居。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母亲悄然接入新家。
看着母亲在新环境中安顿下来,白小凡心中大石落地。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留。
安置好母亲的次日黄昏,白小凡与胡小丹告别母亲。
“娘,风声紧,暂不便去外婆家。您安心在此,待事缓再联系。孩儿……需走了。”白素心只是轻轻拍拍他的手背,目光慈爱而坚定。
悄然离开小院后,白小凡又独自远远望了一眼外婆家祖宅,方才与胡小丹汇合,离开流云城。
站在城郊山坡回望,夕阳下的流云城繁华安宁。这一路行来,他们目睹了更多“吞兽之疤”和王朝压下的艰辛,北方的战乱消息更如阴霾笼罩。
世界的残酷与个体的渺小,从未如此赤裸。
然白小凡立于山风中,目光沉静如水。他已不再迷茫。
他取出黑色玉简,摸了摸胸前的贝壳项链。
“接下来去哪?直接出海吗?”胡小丹问。
白小凡摇头:“出海前需准备。而且……有些旧账,总得先收点利息。”他想起了流沙海,靖王府的运输队……一味躲避非上策,主动出击,夺取资源,方能更快成长。此为生存与反击的必要之智。
他看向胡小丹,露出沉稳豁达的笑容:“走了,小丹姐。前路还长,咱们……边笑边忘边前行。”
胡小丹咧嘴一笑:“没问题!反正你去哪儿,我的债就跟到哪儿!”
夕阳将两人身影拉长,通向未知远方。
极高处云层中,老不修躺在大酒葫芦上,望着下方两道坚定身影,浑浊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抿酒低笑:
“风已起于青萍,浪将滔天而至。吞天贪欲愈演愈烈,这笑忘之路,才算刚刚开始……”
“臭小子,脚步可得踩稳喽。”
酒葫芦化作流光,没入云海。
(卷一:风起青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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