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辣,仿佛将天穹熔成一口倒扣的铜炉,山道上的石阶被晒得发白,蝉声嘶哑得像在哀鸣。
就在这一片滚烫的寂静里,一抹素色身影拾阶而上——卿允,清音宗掌门座下三弟子。她眉目清淡,像一痕未干的墨,轻飘飘地就融进山色,任谁也看不出她方才在山下使出的那手诡谲术法。
她抬手,将录完讯的符牌扣回腰间,铜扣“嗒”一声轻响,像一粒石子落进深井。
殿前风过,紫霄殿檐角的风铃碎响,仿佛发出无声的警告。卿允恍若未闻,提步上阶,衣角掠过玉阶,连尘埃都不曾惊起。
凌周隐在古柏后,指节因攥得太紧而泛白。他亲眼见她指尖黑芒一闪,将一条扑来的赤纹蝰蛇生生炼成飞灰——那绝非清音宗正道术法。他屏息,敛尽灵力,远远缀着她,像影子追着光。
紫霄殿内檀香浮绕,木牌盈墙,皆是宗门弟子用灵力去填的机缘。卿允递上任务器物,负责记录的师兄抬眼,笑意温和:“任务完成得不错,这是你的任务奖励。”
灵石与玉简落在她掌心,叮当作响,她却只垂眸道谢,声音轻得像春夜落雨。
她转身,目光掠过木牌,最终停在一块色泽黯淡的牌子上——
“荒芜山脉,寻幽兰玉芝”。
旁边墨迹犹新:山脉深处有噬魂沼,慎之。
卿允指尖抚过那行小字,似抚过一道旧伤疤,随即揭牌,俯身施礼:“敢问几位师兄,这荒芜山脉中可有别的忌讳?”
其中一位师兄抬起头,打量了她一眼:“荒芜山脉确实有些凶险,不过以你的实力应该问题不大。山脉中有一些凶猛的野兽,你得小心应对。
另外,山脉深处有一片沼泽地,也就是噬魂沼,千万别靠近,否则很容易陷入其中。至于灵植,一般生长在山脉的半山腰位置,你多留意一下,应该能找到。”
她点头,道谢,出殿。阳光劈头浇下,她却像一柄收在鞘中的剑,连刃口都不曾露出。
可就在她即将踏出殿门的刹那,忽然回头,视线穿过檀烟与光影,直直落在凌周身上。
“大师兄,”她声音仍旧温软,“既然来了,便一起吧。”
那一瞬,凌周只觉后脊攀上一缕冰线。方才他气息尽敛,却仍被卿允一眼洞穿——首席弟子四字,顿成笑话。
他尚未应答,卿允已续道:“我需回翠竹幽居取些东西,师兄若不嫌,陪我走一趟,我正好有事相询。”
她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点旧日同门间的亲厚,却让他脚底生寒。凌周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只能点头。
翠竹幽居掩在竹林深处,风过时碧浪层层,像一方与世隔绝的翠色小界。
凌周跟随着踏入屋中的刹那,卿允抬手,指间灵光如蝶,门窗无声阖死,结界自地脉升起,淡青光幕将竹楼囚成一座孤岛。
凌周尝试动用灵力,倏然心头骤紧——这结界,他破不了。
“师兄,”卿允回身,嗓音依旧轻,“你瞧见什么了?”
凌周咬牙装傻:“……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低笑一声,那笑像冰面裂开细纹,下一瞬,法阵自地底亮起,灵纹如锁链缠上凌周四肢。
凌周膝弯一软,重重跪地,青石震得骨缝生疼。威压磅礴如山,他连抬头都做不到。
“再给你一次机会。”卿允俯身,指尖挑起他的下颌,声音却像从幽渊里浮上来,“何时、何地、瞧见多少?”
凌周青筋暴起,灵力冲撞如困兽,却挣不开半分。死亡的阴影贴着他耳廓吐息,他嘶哑开口:“……今晨山门外,你炼蛇为灰。”
威压骤散。
卿允直起身,眉眼又恢复成那副温温淡淡的好模样:“原来如此。早说不就好了?”
她侧首,像想起什么,“师兄还不走,是想看我换衣服?”
凌周跌跌撞撞冲出竹楼,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如针扎进耳膜。下一瞬,传音追魂:“今日之事若泄半字,师兄当知后果。”
他御风疾行,心口仍在颤。
印象当中,卿允在宗门里素如微尘,静到无人记得她的存在。可阵法之下,她抬眼的一瞬杀意森然,凌周确信——她真要自己的命。
惊魂未定,他再顾不得缘由,只想立刻冲进玄清殿,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告诉宗主。
借“掠影步”掠至灵墟上空,忽被数道气息截断去路。青光一闪,数名同门已并肩立在传送阵前。
“哎,凌师兄!”为首的青衫少年抬手招呼,笑得牙尖嘴亮,“你这是要去哪啊?不忙的话,不妨先帮我做个任务?”
旁边铁塔般的师兄抱臂挑眉:“凌周,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是有什么急事?”
再一侧的小师弟探头起哄:“大师兄也来做苦差?真是难得,我还以为只有我们这些小辈才会被派来派去呢。”
凌周心头火急,只道:“我有要事须面禀宗主,失陪!”
话音未落,一道温软嗓音自背后飘来——
“宗主昨日便去了云台门论道,此刻可不在宗内。”
那声音像雪里渗出的冷香,半刻前几乎割破他喉咙,凌周怎会不识?他回身,对上卿允含笑的眸子,脊背瞬间绷紧,却强作镇定:“三……三师妹,你也来了。”
“师兄,”她扬了扬手中另一块木牌,“我接了荒芜山脉的任务,正要找你同去。”
凌周脸色煞白。他随手拽住身旁一名小弟子:“我答允带他去幽冥绝境——”
小弟子先愣后喜,连连点头。卿允“哦”了一声,也弯眼看那弟子:“真巧,我也要去。师兄不妨一并捎上我?”
凌周嗓子发干:“你一次接两个任务?”
“有师兄在,”卿允眼波盈盈,“自然敢接。”
风拂过,吹起她鬓边碎发,像一场温柔的杀机。凌周望着她,只觉自己已成笼中雀,扑棱得越狠,收得越紧。
清音宗传送阵,乃仙家神工所铸,玉台八面,阵纹如星河倒悬。弟子将任务牌轻置其上,阵眼便像活了过来,纹路骤亮,似有无形天眼一瞬洞彻玉牌气机,须臾撕开虚空,万里缩地成寸。
方才那一瞬,凌周瞥见师弟手中的木牌——“幽冥绝境”四字如血。他心念电转,拉人垫背之念一起,便已攥着师弟踏入光柱。可光焰吞身之际,他余光却扫见卿允也取出一块任务牌,同样的朱文,同样的灵压。
“难道是她以秘术伪造?”念头方生即被掐灭——宗门符纹牵系魂灯,一丝一缕皆不可复刻。
还未来得及细想,卿允已遥遥望来,眸色澄澈得像一泓秋水,却叫凌周背脊生寒。下一息,阵光暴涨,天地旋扭,再睁眼时,三人已坠入另一重黑夜。
幽冥绝境无星无月,穹顶是一块锈铁,沉沉压向眉心。风是冷的,带着腐朽与铁锈的味道,像千万年未曾流转。脚下并非泥土,而是灰白骨骸叠成的滩涂,磷火浮游其间,宛若冥河倒影。
凌周旧日来过数次,深知迷雾与赤脚妖王才是此处真正的杀机,其余鬼物单凭他与卿允元婴气机便可逼退。可今日真正该护的人,是身旁这刚筑基的小师弟——为了一颗培元丹,胆大包天地接了绝地的牌子。
枯骨深处,忽有猩红两点一闪。
“血眼蛇?”卿允轻声。
仿佛被这一声唤醒,碧鳞巨蛇自骨堆中昂起半身,蛇信猩红,滴落黑涎。
小师弟两眼放光——血眼蛇果可增灵力,有两位元婴在场,他岂肯放过机缘?当即掐诀冲出,与蛇缠成一团。
凌周正欲援手,腕间忽被一只微凉的手扣住。
“师兄哪里去?”卿允的声音贴着他耳廓,“旧账未清,怎好管旁人闲事?”
紫蓝光阵拔地而起,如琉璃倒扣,将二人囚于方寸。阵外蛇嘶与师弟的喘息顿成远音,阵内却是落针可闻的寂。
凌周挣了挣,竟纹丝不动,反被她指尖一点,灵脉如被冰水灌入,僵立当场。
“想找掌门告发我?”卿允抬眸,眼底杀机如霜,“是威胁不够,还是你当真求死?”
话音未落,凌周已化影疾退,五丈之外仍被法阵边缘的光壁生生弹回。退无可退,他唯有出手。
印诀瞬成,灵力凝为炽白长芒,直取卿允眉心。
她只抬手,轻描淡写一划。
长芒撞上一道无形之墙,轰然折返,以更狂暴的声势倒卷!
凌周胸口如遭万钧重锤,脊背撞碎枯骨巨树,碎屑激飞。血涌喉间,他呛出一口腥甜,眼底俱是骇然——自己全力一击,竟被她弹指反杀。
“你早已突破元婴之境。”凌周嗓音嘶哑,喉间翻涌的血气让每个字都浸着铁锈味,下颌那道血线蜿蜒至颈侧,在苍白的皮肤上划出触目惊心的红,“为何隐藏修为?”
卿允广袖无风自动,威压如潮水般层层漫过,将他的质问碾碎在灵压里。她垂眸看他,熔金般的竖瞳里浮着层冰冷笑意:“你不配知晓。”
凌周低咳,胸腔震动间扯得经脉生疼,却仍扯出个带血的讽笑:“我若死在试炼途中,师尊必会彻查——你猜,他能不能从一具尸体上看出魔修的痕迹?”
卿允低笑,笑声里带着几分凉薄的趣味:“威胁我?”
“岂敢?”凌周侧过脸去,下颌线绷出一道冷硬的弧度,“以今晨所见——那等魔修手段,取我性命不过覆手之间。”
卿允俯身,指尖拭去他唇畔血珠,温热指腹与冰凉血痕相触,像雪压焰火。“管好你的嘴,我便饶你一命。”
话落,掌心贴向他胸口,灵力如涓涓暖流涌进四肢百骸,断骨归位,裂脉续接。凌周怔怔看她,一时竟分不清是救赎还是更深的牢笼。
“记下了?”
“……除你我之外,绝无第三人知晓。”
“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