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清点事件掀起的波澜,正以一种苏凡不愿看到的方式,缓慢而深刻地改变着他在连队里的处境。
赞誉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
但所有人都记住了一件事。
二班那个叫苏凡的新兵,是个怪物。
班长王猛看他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看一个刺头或者一个好兵,那是一种看稀有物种的眼神,混杂着欣赏、好奇,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实的忌惮。他几乎将二班的训练事务,都交由苏凡这个小组长来协同管理,俨然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副手。
对此,苏凡的回应是沉默。
他变得更加内敛,近乎刻意地将自己藏匿于集体之中。吃饭时,他永远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队列里,他永远站在最普通的位置;自由活动时,他从不主动与人扎堆闲聊。
他将自己的锋芒,一寸寸收回鞘中。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懂。在军营这台精密的战争机器里,一个过于突兀的零件,要么被磨平,要么被剔除。
午后的阳光炙烤着训练场,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汗水的味道。
一场高强度的战术训练刚刚结束,新兵们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一个个东倒西歪地瘫坐在滚烫的地面上,大口喘着粗气,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再动。
苏凡的呼吸绵长而平稳,身体的疲惫感正在被系统以一种高效的方式快速代谢。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掠过,最后,定格在了不远处一个孤独的身影上。
排长,赵勇。
他没有休息。
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训练时严厉到近乎苛刻的男人,正背对着所有人,站在训练场的一角。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件东西。
动作轻缓,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
那是一个笔记本,边缘已经起了毛,被无数次翻阅和汗水浸透,封面模糊一片,看不清任何字迹。
赵勇打开笔记本,从里面抽出一张被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地图。
地图的纸张已经黄得厉害,像是从某个尘封的档案袋里取出的古老遗物。上面用红、蓝、黑等不同颜色的笔,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箭头、圆圈和战术符号,层层叠叠,几乎覆盖了地图原有的地貌。
赵勇的目光,瞬间变了。
那不再是一个新兵排长该有的眼神,那是一种狼盯着猎物,棋手俯瞰棋局的眼神。专注、深邃,仿佛整个世界都已消失,只剩下眼前这方寸之间的山川河流。
他的食指,在泛黄的地图上缓缓移动,指腹的薄茧摩挲着那些陈旧的线条。
时而,他眉头紧锁,手指停在一个点上,反复推敲。
时而,他又眉峰舒展,指尖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仿佛攻克了某个天大的难题。
一场无声的战争,正在那张小小的地图上,激烈上演。
这一幕,让苏凡的心脏猛地一缩。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从他胸腔深处涌起,不是简单的敬佩,而是一种同类嗅到同类气息的战栗。
他体内的系统,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自动运转起来。
“高级策略分析,启动。”
一瞬间,苏凡眼中的世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听不到赵勇的内心,也看不清地图上具体的标注,但他能捕捉到一切可被量化的信息。
赵勇的眼神,瞳孔收缩的频率,视线停留的时间。
他手指移动的轨迹,速度的变化,按压的力度。
这些信息,与他大脑中储存的,赵勇在日常训练中每一个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战术习惯,开始进行高速关联。
“关联分析:排长日常口令中,‘侧翼’、‘穿插’、‘高地’等词汇出现频率,比常规教案高出73.4%。”
“数据模型建立:其战术风格,极度偏向于小规模部队的非对称作战,强调速度、隐蔽和对地形的极致利用。与新兵连教授的正面阵地战原则,存在根本性冲突。”
苏凡的大脑,如同一台超级计算机,疯狂运转。
“地图信息模糊匹配:标注重点,集中在等高线密集的山地与河流交错的丛林区域。推断:其过往服役单位,指向山地特种作战部队,或边境侦察单位。”
“行为模式推演:他手指在一片区域的停留时间超过了三分钟,期间心率出现两次非正常波动。该区域攻防态势极为复杂,存在多个战术陷阱和反转节点。最高概率推断:此地,是他亲身经历过的某场惨烈战斗的复盘,或是,一场彻底改变了他军旅生涯的重大演习。”
分析越是深入,苏凡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敬意就越是深沉。
真正的强者,从不把功勋挂在嘴上。
他们只是将那些金戈铁马、生死一线的岁月,碾碎了,揉进自己的骨头里,化作一种本能。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一遍遍地咀嚼、反刍、推演,只为下一次,能做得更好。
这,才是军人。
苏凡沉浸在这种深度的分析与共鸣之中,他全部的心神,都聚焦在了那个孤独的背影上。
他没有察觉到。
在他视线的斜上方,训练场另一端的一处高地上。
还有另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正透过一副高倍率的军用望远镜,平静地注视着他。
他专注观察赵勇时的神情,他瞳孔中闪烁的、不属于一个新兵该有的思索光芒,他那种近乎偏执的“过度观察”和“深度分析”的行为模式……
所有的一切,在他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都像一份份被精准采集的数据样本,被冷静地记录、归档。
他以为自己是潜伏在草丛中的猎人,在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一头强大的雄狮。
殊不知,在更高的维度上。
他自己,才是那只最独特、最引人注目、早已被锁定标记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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