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导员刘莉那句意味深长的“特殊关照”,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班长王猛的心里。
他看着自己班里的兵,目光扫过一张张汗水浸透、带着稚气的脸,最终定格在苏凡身上。
骄傲。
这是王猛最直接的感受。四连,乃至整个新兵团,多久没出过苏凡这样的苗子了?无论是理论学习还是体能训练,这小子都展现出了碾压级的实力。晚会上那场惊世骇俗的战术推演,更是让整个连队的高层都为之震动。有这样一个兵在自己手下,是他王猛的荣耀。
但紧随而来的,是更深层次的头疼。
刘莉的指令很明确:考验他,但要“不着痕迹”。
这四个字,比直接命令他带队冲一次五公里障碍还要难。怎么才算不着痕迹?火候轻了,是放水,是对上级的不负责。火候重了,万一挫伤了天才的锐气,甚至引起反感,那他就是扼杀人才的罪人。
王猛感觉自己像是揣着一个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捧也不是。
然而,他还没琢磨出半点头绪,机会,或者说麻烦,就自己撞上了枪口。
中午,食堂。
高强度的训练榨干了新兵们最后一丝力气,此刻的食堂,就是他们唯一的能量补给站。
“开饭!”
命令一下,震天的番号声之后,便是餐盘与桌面的碰撞声,筷子与饭菜的交响曲。上百号饿疯了的年轻人,埋头扒饭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野性的凶猛。
苏凡这一桌,更是热闹的中心。
“我跟你们说,我们那儿的烧鸡,那叫一个绝!皮脆肉嫩,撕开来,那油汁‘滋’地一下就冒出来了……”瘦猴周浩正唾沫横飞地吹嘘着家乡美食,说到动情处,手舞足蹈,一块油光锃亮的红烧肉没夹稳,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精准地降落在旁边大个李奎的餐盘里。
李奎正扒拉着米饭,看到这“天降横财”,憨厚地咧嘴一笑,也不多话,夹起来就准备往嘴里塞。
周浩眼珠一转,玩心大起。
“哎!别动!”
他伸出筷子,闪电般地架住了李奎的手腕。
“我这块是五花三层的极品,你那块瘦了点,不香!咱俩换换!”
李奎哪肯,护着餐盘往后一缩,两人就这么隔着桌子,用筷子当兵器,你来我往地“激战”起来。嘻嘻哈哈的笑声压得很低,但在“食不言,寝不语”的铁律下,这细微的喧闹,也如同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打响指,格外刺耳。
周围几桌的新兵投来羡慕又忌惮的目光。
苏凡眉头微皱,刚想开口。
晚了。
一股冰冷的气压,毫无征兆地从他们身后笼罩下来。
那是一种纯粹的、属于强者的生物力场,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让人呼吸困难。
食堂里嘈杂的扒饭声,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瞬间低了八度。
“吃饱了撑的?还有力气闹?”
一个声音,不响,却像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班长王猛。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桌后,魁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将周浩和李奎完全覆盖。他的脸部线条绷得像花岗岩,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能将人冻伤的寒霜。
周浩和李奎的动作,连同脸上的笑容,一并僵硬、凝固。筷子上夹着的肉,颤颤巍巍,仿佛有千斤重。
“报告班长,我们……”周浩的声音干涩发虚。
“闭嘴!”
王猛一声低吼,如同平地惊雷。他甚至没有再看那两个惹祸的活宝,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死死锁定了苏凡。
“苏凡!”
“你现在是训练小组长!他们两个在你眼皮子底下打闹,你为什么不制止?”
“是不是觉得理论成绩好了?体能上去了?翅膀硬了,就可以不把连队的纪律放在眼里了?”
一连串的质问,一句比一句重,一顶比一顶大的帽子,毫不留情地扣了下来。
苏凡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瞬间就明白了。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抓纪律。这是冲着他来的。班长王猛的怒火,是引子,而真正的目的,是指导员刘莉布下的那场“不着痕迹”的考验。
考验,从现在开始。
他没有去看周浩和李奎那瞬间变得煞白的脸,也没有试图去解释自己刚要开口制止。在绝对的权威和刻意的刁难面前,任何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只会显得软弱和推卸责任。
苏凡“啪”地一下站了起来,身体挺得笔直,双脚后跟并拢,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
“报告班长!是我的失职!我愿意接受一切处罚!”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点委屈。声音洪亮,干脆利落。
王猛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他预想过苏凡可能会有的几种反应:辩解、沉默,甚至是据理力争。但他没料到,苏凡会如此干脆地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这份担当,超出了一个新兵应有的范畴。
“哼。”王猛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目光如刀,从苏凡、周浩、李奎,以及一直埋头吃饭不敢作声的书生何志军脸上,一一刮过。
“很好,还算有点担当。”
“既然你们一个个精力都这么旺盛,吃饱了饭都没处使,那就别浪费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今天中午,全连的餐具,都由你们四个负责清洗!”
“洗不干净,晚饭也别想吃了!”
“啊?”
周浩和李奎的脸,彻底垮了,比哭还难看。
全连,上百号人。
那意味着上百个不锈钢餐盘,上百个饭碗,还有盛菜盛汤的几个巨大铁盆。此刻,它们正堆积在洗碗池里,形成一座油腻腻、散发着食物残渣酸腐气味的“钢山”。
光是看一眼,就足以让任何一个密集恐惧症患者当场昏厥。
然而,王猛的眼神不容置喙。那是一种绝对的命令,不给你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四人只能垂头丧气地站起来,在全食堂官兵同情的注视下,走向那个艰巨的“战场”。
洗碗池边。
热气混合着油污的气味扑面而来,让人作呕。
周浩看着那座几乎要淹没自己的餐盘山,欲哭无泪,满脸的愧疚和懊悔。
“苏哥……对不起,都怪我,又连累你了。”
“行了。”苏凡平静地打断了他,“现在说这些没用,赶紧干活。”
他没有丝毫的抱怨,甚至连一丝不悦的情绪都没有表露出来。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根本不是一场惩罚。
这是一场秀。
一场演给某个,或者某些人看的秀。
而他,就是这场秀唯一的主角。
班长王猛是导演,周浩和李奎是配角,而观众,此刻一定正躲在某个角落,冷眼旁观。
考验的是什么?
不是你能不能把碗洗干净。而是你在面对不公、面对额外压力、面对队友犯错却要你来承担后果时,所表现出的心态和反应。
是愤怒?是抱怨?是消极怠工?还是……平静接受,并高效完成?
苏凡挽起袖子,拧开水龙头,热水哗哗流出。他拿起一个油腻的餐盘,拿起钢丝球,默默地,一下一下,专注地开始清洗。
他不知道的是。
就在食堂二楼,一个不起眼的窗口后面。
指导员刘莉放下了手中的军用望远镜,镜片上,还残留着苏凡那张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
在她的视野里,她清晰地看到了周浩的抱怨和自责,看到了李奎的无奈和叹气,看到了何志军的沉默和机械。
唯独苏凡。
从头到尾,他的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只有一种近乎可怕的专注。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座油腻的碗山,而是一项需要精密计算的科研任务。
刘莉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熟悉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这个兵,他的心理素质,比档案里呈现的,比她预估的,还要稳定,还要可怕。
这块璞玉,远比想象中更加坚硬,更加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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