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天，秋色澄明，空气里带着一丝即将远行的萧瑟。
入伍的日子，踩着夏天的尾巴，终究是到了。
前一晚，母亲张慧几乎搬空了家里的冰箱，做了一大桌子菜。灯光下，菜肴的香气和即将离别的愁绪混杂在一起，让这顿告别晚餐显得格外厚重。
一家三口围坐着，沉默多于言语。
“小凡，到了部队，性子要收一收，那里不比家里，要听领导的话，跟战友们处好关系，别让人家觉得你孤僻。”
张慧的唠叨打破了宁静，她的声音有些发紧，一遍遍重复着说过无数次的话。
“天一冷就赶紧把秋衣秋裤穿上，你胃不好，别贪凉水。训练肯定累，累了就……就得撑着，死也得撑住！千万别当逃兵，那是要戳一辈子脊梁骨的，我和你爸丢不起那人。”
苏凡安静地听着，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只能用力地点头。
他知道，这些笨拙又重复的叮嘱背后，是一个母亲最深沉的爱与无法割舍的牵挂。
父亲苏建国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粗糙的大手拿起白酒瓶，给苏凡面前那个小小的玻璃杯倒满。酒液清冽，晃动着头顶灯泡昏黄的光。
“喝了它。”
苏建国端起自己的酒杯，和儿子的杯子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到了部队，你就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说完，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没有一丝迟疑。
辛辣的酒液顺着食道一路烧进胃里，一股灼热的暖流瞬间炸开，随即化作更汹涌的热意，直冲鼻腔。苏凡的眼眶不受控制地酸涩起来。
他看着父亲鬓角不知何时冒出的白发，看着母亲眼角深刻的皱纹，将杯中酒也一饮而尽。那股火辣彻底点燃了他的胸膛。
“爸，妈，你们放心。”
他的声音因为酒精和情绪的冲击，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坚定。
“我到了部队，一定好好干，绝不给你们丢脸！”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苏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行囊，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必需品。
离别的时刻，没有预演，就这么突兀地降临了。
没有更多的嘱托，苏建国只是用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上，那份力道，仿佛要将所有说不出的话，都拍进儿子的骨血里。
张慧终究是没忍住，在儿子转身前，便猛地侧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呜咽声细微地传来。
“爸，妈，我走了。”
苏凡对着父母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再直起身时，他没有片刻停留，毅然转身，大步踏上了通往镇上的土路。
他没有回头。
他怕一回头，看到父母那不舍的目光，自己用一晚上建立起来的决心堤坝，会瞬间崩塌。
从镇上转乘客运班车，一路颠簸到了县城。当苏凡抵达县武装部大院时，眼前已是一片望不到边的迷彩色。
上百名和他一样，胸前佩戴着鲜艳大红花的新兵，已经在这里集结。
他们来自县里各个乡镇，一张张年轻的脸上，交织着相同的神情——对未来的紧张，对新生活的兴奋，以及一丝藏不住的、对未知的迷茫。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肃穆而又激昂的气氛。
武装部干部的口号声，新兵们压低声音的交谈声，远处送行家人们最后的叮嘱声，汇成了一股独特的、属于这个九月的交响。
苏凡很快找到了自己乡镇的队伍，默不作声地站了进去，如同一滴水融入了这片绿色的海洋。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一张张稚嫩的面孔，心中却波澜起伏。
对他们而言，这或许只是一段充满挑战的人生新旅程。
但对于自己，这是逆天改命的起点。
是挣脱前世所有泥沼与不甘的，第一步。
简单的集合、点名之后，他们被干部们以班为单位，统一带上了一辆辆早已等候在旁的军绿色大巴车。
苏凡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随着引擎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车身微微一震，缓缓驶出了武装部大院，驶离了这座他生活了整整十八年的县城。
窗外的景象开始飞速倒退。
熟悉的街道，陈旧的建筑，甚至那个他每天上学都会路过的报刊亭，都在视野里被飞速拉长、撕裂，最终揉成一团模糊的色块，彻底消失不见。
过去，正在被车轮无情地甩在身后。
一个全新的，未知的世界，正在前方展开。
车厢里，新兵们的紧张感逐渐被新奇感取代，叽叽喳喳的交谈声充满了整个空间，他们试图用这种方式，来驱散离愁，拥抱未来。
苏凡没有参与。
他的身体靠着冰冷的车窗，目光却穿透了玻璃，望向了遥远的天际线。
他的意识，早已飞向了那个即将抵达的目的地。
军营。
会是什么样子？
严厉到不近人情的班长，能把人练到虚脱的高强度训练，冰冷如钢铁的纪律……
这些在前世只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词汇，很快，就将成为他未来生活的全部。
苏凡的嘴角，勾起一道微不可察的弧度，那双平静的眸子里，燃起了一簇冰冷的火焰。
来吧。
我已经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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