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在尖叫中惊醒,汗水浸透了囚衣。狱卒们早已见怪不怪,只当他是畏罪发疯。
某个深夜,他忽然低声呢喃起来,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悔恨与脆弱:“春娘……是我对不起你……是我……”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让巡夜的狱卒都停下了脚步。
然而,下一刻,他猛地从草堆上弹起,双目赤红,状若疯魔,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不!不对!你只是个替身!你生来就该替我受苦,替如婳挡灾!这是你的命!”
翌日清晨,一个沉默寡言的狱卒在送饭时,趁无人注意,用一枚铁钉在陈正纲牢房最阴暗的墙角,刻下了一行的小字。那字迹“癸卯年冬月十七,沈惊春抄题至此,字字为君。”
陈正纲发现那行字时,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中。他疯了一样扑过去,用指甲疯狂地抠挖着墙壁,想要抹去那刺眼的字迹。可那字刻得极深,如同刻进了他的骨髓。他终于力竭倒地,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哀嚎。
她就在外面,她看着他,用这种他最熟悉、也最恐惧的方式,宣告着她的归来。
与此同时,被软禁在府中的柳如婳也正经历着一场灾难,发生了这么多事,如今连府中的下人都敢对她敷衍了事。
绝望之中,她开始翻检旧物,企图从过去的荣光里寻找一丝慰藉。当她打开一个尘封多年的描金漆盒时,一双小巧精致的绣鞋映入眼帘。正是当年换婴时,那个脚上穿着的鞋。
她心头一颤,鬼使神差地将鞋翻了过来,鞋底那个用朱砂绣的“赵”字,虽已被刮去大半,但残存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辨。
她浑身血液瞬间冰凉,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电光火石般窜入脑海。
她发了疯似的掀翻了箱笼,衣物首饰散落一地。终于,在箱子的最底层,她摸到了一封发黄的信。信封上没有署名,字迹也非她所识。
她颤抖着打开,信纸上的内容让她如坠冰窟。
“奴婢赵氏,临行前书:小姐乃贱婢所生。当年之计,皆为贵妃所谋。今我将死,不敢欺天,特留此书,以证清白。”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寂静的院落。
柳如婳像是抓着那信面目狰狞,猛地将信掷入一旁的火盆。
她不能相信,她不愿相信!她是天之骄女,怎么可能是个卑贱婢女的女儿!
火苗舔舐着信纸,迅速将其吞噬。然而,就在信纸即将化为灰烬的瞬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被火焰灼烧的纸张上,竟浮现出一行被特殊药水浸润过的焦痕,字迹清晰,如鬼魅的嘲讽。
“你还记得秀才家的油灯吗?”柳如婳瞳孔骤缩,那行字仿佛一道魔咒,瞬间将她拉回了过去。
她想起来了,那盏油灯,是沈惊春为了省钱,从杂货铺买的旧油灯,灯盏底部,就刻着这么一行字。
是她!
这一切都是沈惊春的圈套!
沈惊春以宁王府掌事的名义,在城南的慈幼堂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往生灯会”,说是为天下“无辜蒙冤的女子”祈福。
灯会那天,整个慈幼堂人山人海。
最引人注目的,是三盏特意扎制的人形河灯。
那三盏灯的面容,皆是按照沈惊春的模样所制,栩栩如生。
一盏是秀才妻的朴素布衣,低眉顺眼;一盏身着囚衣,颈戴木枷,满面悲戚;最后一盏,则覆着一层洁白的头纱雍容华贵,三盏灯安静地挂在那,仿佛一缕无处可归的幽魂。
百姓们看着这三盏灯,听着说书人添油加醋地讲述着一个“贤妻为夫顶罪,却遭无情抛弃”的故事,无不扼腕叹息,纷纷上前焚香祷告:“愿沈娘子来世不做替身,不做贤妻,只做自己,活得痛快!”
这消息传遍京城,也钻进了天牢的铁窗。
当陈正纲从一个多嘴的差役口中听到“全城百姓都在为沈娘子点往生灯祈福”时,他脑中紧绷的最后一根弦,应声而断。
“她死了?她死了?!”他猛地抓住牢门,疯狂地摇晃着,一口腥甜的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胸前的囚衣。
那差役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答道:“死什么死?活得好好的呢!现在是宁王府的掌事,风光着呢!”
陈正纲的动作戛然而止,整个人像一截被抽干了所有生机的枯木,缓缓滑落在地。
他失神地望着虚空,嘴里反复喃喃着:“活着的……活着的……她不是人……她是鬼……她是回来向我索命的厉鬼……”
王府暖阁萧晏走近,见阁中灯火未熄,便推门而入。
沈惊春正独自坐在案前,手中摩挲着一枚早已褪色的布偶。
那布偶针脚粗糙,内里填充的棉花也有些板结,正是当年她在秀才家时,用陈家的旧棉絮为陈正纲缝制的定情之物。
萧晏的目光沉了下来,语气冰冷:“费尽心机,布下此局,你到底想他怎样?”
沈惊春闻声,缓缓抬眸。
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古潭,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历经劫波后的淡漠。
她看着手中的布偶,轻声道:“我想他活着。好好地活着,每一天,每一刻,都清清楚楚地想起,我曾经是如何为了他低头弯腰,而他,如今却连在我面前低头的资格都没有。”
一句话,让萧晏心头剧震。
他一直以为她所求的是复仇,是让敌人血债血偿,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真正看懂眼前的女人。她所求的,从来不是恨意的宣泄,而是被践踏的尊严的归还。
不出几日圣旨下,刑部大堂前,陈正纲科场舞弊、构陷发妻之罪名属实,革去功名,流放岭南三千里,终身不得返京。
柳如婳冒认皇亲,欺君罔上,幽居于京郊别院,永世不得入宫。
宣旨当日,沈惊春一袭素衣,静立于宁王府最高的角楼之上,遥遥望着刑部的方向。
陈正纲像一条丧家之犬,跪在冰冷的雪地里听完了圣旨,在被押上囚车的那一刻,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然回首,望向宁王府的方向。
远处高高的朱墙之上,一道素色的身影静立如画。风吹起了她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清冷绝尘的侧颜。
他瞳孔骤然紧缩,积压在胸中所有的悔恨、恐惧与不甘在这一刻尽数爆发,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脱口嘶喊:“春娘!”然而,那身影只是漠然地转过身,消失在了飞雪深处,再未回头。
宁王府书房内。萧晏面无表情地撕碎了一道刚刚收到的密令。
密令来自宫中,字迹遒劲,内容却阴狠无比“沈氏心机深沉,恐生后患,着宁王即刻处置,以免生变。”他将碎纸掷入火盆,看着它们化为灰烬,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讥诮。
“她若真是个可以随意替换的替身,本王早该杀了她。可她不是……”
他拿起笔,在另一张白纸上写下几个字,墨迹未干,杀意凛然。
“她是沈惊春。”
无人知晓,在这场看似尘埃落萧晏的笔锋落下,改变的,又何止是一个女子的命运。
北风吹着宁王府的红墙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萧晏站在廊下,听着暗卫报来的消息,指节捏得泛白。
“主子,西市茶棚里说书的唱《逆王谋》,说您私藏前朝玉玺,要学当年靖难王起兵;东市布庄的婆子们嚼舌根,说那沈氏是前朝余孽,您为她连圣旨都敢抗......”
话音未落,廊下的鎏金香炉“当啷”坠地,火星子溅在雪地上,转瞬熄灭。
沈惊春正从偏厅出来,手里端着盏刚煨好的参汤。
她本是来给萧晏送的,却在转角处听见了这些话。指节扣着瓷盏,她早该想到,那道被萧晏烧毁的密令不会是终点。
“王爷子。”她走过去,将参汤放在廊下石桌上,“流言起得蹊跷。前日您烧了宫中密信,今日就有人往谋逆的罪名上引。”
萧晏转身看她,眼底翻涌着暗色的火:“你可知他们要的是什么?是本王为保你,与整个朝堂为敌的证据。”
沈惊春垂眸望着石桌上的积雪,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所以我该走。”
“你说什么?”萧晏的声音陡然冷下来。
“留在王府,只会坐实他们‘逆王宠奸’的话。”她抬头时,目光清亮如刃,“我走了,他们没了由头,您便有机会查背后的人。”
萧晏的手指几乎要掐进她腕骨里:“你当本王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我当您是宁王。”沈惊春轻轻抽回手,“宁王要的不是一时意气,是拨云见日。”
夜色降临时,沈惊春只带了春桃和一个包裹,从王府角门离开。
她走得很慢,最后一次望着朱漆门楼上的兽首衔环,那是萧晏命人连夜加固的,说是防刺客。
春桃攥着她的衣袖直抹眼泪:“姑娘,要不咱们求王爷......”
“嘘。”沈惊春按住她的手,“他若留我,反成了把柄。”
话音刚落,巷口突然窜出十几道黑影。
为首的蒙面人提着刀,“沈氏,拿命来!”
春桃尖叫着将沈惊春推到身后,自己却被刀刃划开了左肩。
鲜血浸透了月白小袄,在雪地上洇出刺目的红。
“春桃!”沈惊春去扶她,却被她反手推向墙角。
“姑娘快跑!我、我小时候在庄子里喂过狗,能撑......”春桃的声音突然哽住,第二刀从她后背穿透了胸膛。
春桃的血溅在她脸上,混着雪水,咸涩得呛人。她望着那张还带着婴儿肥的脸,
“春桃......“快跑,姑娘
寒风打在沈惊春带着泪的脸上,城南破庙的破门板被风拍得哐当作响。她蜷在香案旁。
她咳得厉害,每一下都像有碎玻璃扎进肺里,又是这个庙,这里也许是自己最好的归宿。
月光从漏雨的房梁上洒下来,照见供桌上落满灰尘的观音像。
她望着像前半截残香,突然笑了:“菩萨,你说他们急着杀我,是怕我说出什么?还是怕萧晏疯得更彻底?”
话音未落,瓦砾突然发出细碎的声响。
白无咎的身影从房梁上翩然而落,月光映着他手中的匕首,寒芒刺得人睁不开眼。
“沈姑娘倒是镇定。”他声音像浸在冰里,“你若肯认了通敌的罪名,还能留个全尸。”
沈惊春擦了擦嘴角的血,抬头看他:“她当我是陈正纲,会被吓破胆?”
匕首抵住她心口的瞬间,她突然笑了:“你们杀的不是我,是你们自己心里的鬼。”
破空声比北风更疾。
白无咎闷哼一声,左肩插着支淬毒的短箭,黑色血珠顺着手臂往下淌。
他踉跄后退,庙门“轰”地被踹开,墨七提着带血的短刃冲进来,身后跟着三名暗卫。
“姑娘!”墨七的声音带着少见的急切,“主子早料到他们会下死手,让属下来护着您!”
白无咎转身要逃,却被暗卫的锁链缠住了脚踝。
他望着逼近的刀刃,突然咧嘴笑了:“杀了我也没用......沈氏身上的毒,三天后就会发作......”
“住口!”墨七的短刃划过他脖颈,却在最后一刻收住,萧晏要活口。
沈惊春倚着香案,看着满地狼藉。
她摸了摸心口,那里还留着匕首的凉意。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碎了寒夜的寂静。
墨七蹲下来,要扶她起身:“姑娘,我们接您回......”
“不。”沈惊春按住他的手,目光透过破门望向远处的灯火,“去城郊的竹影庵。”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钉子般钉进夜色里。
墨七一怔,随即点头:“是。”
庙外的雪还在下,将一行脚印渐渐覆盖。
没人知道,这个浑身是血的女子,正攥着春桃留下的半块玉牌——那是她在尸体怀里摸到的,刻着“镇北王府”四个字。
而此刻的宁王府,萧晏站在那座最高的角楼上,望着城南方向的火光。
他手里攥着半枚染血的耳坠——方才暗卫送来的,说是在破庙外拾到的。
“沈惊春......”他低低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摩挲着耳坠上的缠枝纹,“你以为离开本王就能安全?”
风卷着雪扑在他脸上,他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疯癫的意味:“你走一步,本王便追一步。你若敢死......”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望着城南渐起的晨雾,眼底翻涌的暗色里,终于漫上了一丝慌。
“本王便拆了这天下,给你陪葬。”破庙外的积雪没过脚腕,墨七的短刃上还沾着白无咎的黑血。
他半扶半拖着沈惊春往巷口走,她的绣鞋在雪地上洇出蜿蜒的血痕,方才躲避刺客时,她为替他挡了一棍,后腰的伤正汩汩冒血。
“姑娘再忍忍,我去寻辆马车。”墨七声音发颤,手指刚触到腰间的暗卫令牌,远处突然传来铜锣炸响。
“拿下逆党沈氏!”
周知府骑在青骢马上,官服外罩着玄色披风,手里挥着刑部的火漆公文:“奉圣上口谕,沈氏通敌谋逆,格杀勿论!”他身后跟着三十来个衙役,刀枪在雪光里泛着冷光,更有十余个黑衣人隐在街角,正是方才刺杀沈惊春的那拨人。
沈惊春扶着墙直起身子,咳得肺叶发疼。
她望着周知府,突然笑了:“周大人好急的官运。前日还在宁王府递帖子求见,今日就举着圣上口谕来抓人。”
周知府的脸瞬间涨红:“住口!你这贱妇......”
“动手!”为首的黑衣人暴喝一声,短刀划破风雪直取沈惊春咽喉。
墨七旋身将她护在身后,短刃与刀刃相击迸出火星。
他的衣服很快被血浸透,
沈惊春摸到袖中春桃留下的半块玉牌,她望着墨七被砍伤的左肩,突然拽住他的衣角:“往东边跑!那边有宁王府的暗桩......”话未说完,后腰传来剧痛,一柄短刀从她肋下刺入,穿胸而出。
“姑娘!”墨七的瞳孔剧烈收缩。
沈惊春顺着墙滑坐在雪地里,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淌,将半块玉牌染成暗红。
她望着头顶阴云,意识开始模糊,却听见周知府的狞笑:“把人抬走,本府要亲自呈给刑部......”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