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雨声收线,皇城沉入一片湿冷的墨色中。
周婉儿对听风吟道:“听大人,还得劳烦你去查近三日出入焚余堂的所有记录。”
话音未落,屋顶瓦片忽传“咔”一声轻响——像被夜雨泡软的木梁,不堪重负地裂了一缝。
听风吟眸光一沉,袖中剑已出鞘半寸:“屋顶有人。”
几乎同一瞬,后窗“噗”地被捅破,一支细竹管伸入,喷出淡白烟雾。
烟雾遇风即散,却带着微甜的腥气——钩吻!
“掩鼻!”周婉儿低喝,顺手抄起药案上的“解毒散”撒向空中,白雾与毒烟相撞,化作无害水汽。
屋顶杀机已现——三条黑影自屋脊滑下,足尖点瓦,落地无声。
三人皆蒙面,唯腰间令牌在火光中一闪:半枚“烟波”令牌,缺角处尚带新鲜刀痕。
听风吟挡在婉儿身前,剑尖斜挑:“来者何人?”
黑衣人不答,刀走弧线,直取听风吟咽喉。
剑与刀相撞,火星四溅,雨点被刀风劈得粉碎。
另两名黑衣人趁机扑向案上残页——他们要夺证据!
周婉儿袖中银针脱手,化作一缕冷光,直取最近者目眦。
那人偏头,针锋擦颊而过,血珠溅出,于是他舍了听风吟,反手一刀劈向案几——他要毁纸!
刀锋距残页不过寸许,一条佝偻黑影横撞而来,生生以肩背扛住刀锋——是哑婆李嬷嬷!
周婉儿趁机抢来账册残页,鲜血溅上她的手背,滚烫得像熔铁。
“哑婆!”周婉儿瞳孔炸裂,抱住老人倒地。
刀锋自右肩劈至腰脊,血在雨里绽开一朵赤红的花。
哑婆却竭力抬手指向屋顶破洞,口中“呜呜”急喘,似在催促:快走!
听风吟趁机剑光暴涨,一式“回风落雁”逼退三人,俯身捞起哑婆,低喝:“走!”
两人抱人跃窗而出,飞索垂墙,没入雨夜。
黑衣人欲追,却被一道火幕隔断——原来打斗中,烛火引燃药案,火舌舔着木窗,瞬间蔓延。
白玉堂后屋顶被火光照得通红,瓦片在高温下炸裂,发出爆竹般的脆响。
众小厮婢女们早已被打斗惊醒,此时见火起,有人大喊:“走水啦!快救火呀!”
于是,先时还发愣的众人被惊醒,便纷纷跑出来救火。
……
寅正,雨歇,火灭。
窗外,残雨未尽,天边却泛起一线蟹壳青,像一把薄刃,正慢慢划开黑夜。
潮气裹着焦糊味从门缝钻入,与血腥混在一处,闷得人胸口发紧。
偏厅无窗,只一扇小门半掩,门扉被风吹得“吱呀”一声,像老人临终的喘息。
榻上,哑婆李嬷嬷仰面而卧,双腿血肉模糊,断骨处白森森的碴子刺破裤管,在烛光下泛着惨淡的冷光。
血顺着床沿滴落,在青砖地上积成小小一滩,又被周婉儿急速的脚步踏碎,溅成一朵朵赤色星子。
周婉儿半跪在榻前,素色裙摆早被血与药水染成斑驳。
她右手银针起落,左手以棉布蘸药,动作稳得像平日里的每一次施针。
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下一针,眼前便闪过哑婆挡刀时的佝偻背影——那背影像被岁月压弯的弓,却在最后一刻为她绷成满月。
她喉头滚动,却强把哽咽咽回腹腔: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先救命,再报仇。
“麻沸散”撒入伤口,哑婆的抽搐略缓,却仍死死攥住她手腕。
老人指甲缝里嵌着黑泥与血痂,此刻却像铁钩,一寸寸陷入周婉儿的皮肉。
周婉儿疼得眉心骤跳,却不敢挣,只能俯身低唤:“嬷嬷,松一点,我在,我在呢。”
声音轻得像哄一个惊梦的孩子。
听风吟立在榻尾,剑尖垂地,血珠沿刃滚落,在脚边积成小小一滩。
他目光沉得可怕,似在回忆方才刀光里每一道弧线,却时不时抬眼,看向婉儿的侧脸——那侧脸被烛火镀上一层淡金,冷得像瓷,却随时会碎。
他喉结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怕一开口便泄了心底那份后怕:若他晚到半步,此刻躺在血泊里的,会不会就是她?
“听风吟。”周婉儿忽然唤他,声音低哑,“灯,再近一些。”
听风吟回神,忙将壁灯端至榻侧。
灯焰一跳,映出哑婆灰白的唇,唇瓣蠕动,发出“呜呜”的急喘,像漏风的老风箱,随时会断裂。
周婉儿立刻俯耳近唇,只听气流挤出几个破碎音节:“钥匙……凤首……烟波……”
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割得她耳廓生疼。
话音未落,哑婆头一歪,再次昏死过去。
掌心却多了一物——一枚被血染得暗红的半印,凤首昂扬,与残页上的图纹,严丝合缝。
周婉儿僵在原地,缓缓收拢五指,像要把那半印嵌进骨肉。
血顺着她指缝渗出,分不清是哑婆的,还是她自己的。
她忽然觉得,这枚小小的铜印,比千斤的棺材板还重,压得她指节发白,压得她心脏发闷。
听风吟上前半步,低声唤她:“婉儿。”
声音极轻,仿佛怕惊碎什么。
他很少用这般语气唤她,此刻却像呼唤一段易逝的时光。
周婉儿终于抬眼看他。
那双眼黑白分明,却燃着两簇幽火,映出他微皱的眉、紧抿的唇、溅了血点的下颌。
她声音极轻,却字字如钉:“幕后执刀的人,若真是烟波,我会让他亲手把刀递回来——连皮带骨。”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落地,清脆,带着回鸣。
听风吟与她对视片刻,忽地伸手,握住她那只渗血的手。
掌心相贴,温度交叠,他低声应她:“好,我陪你,去撕他的假面。”
周婉儿指尖微颤,却没有挣开。
她感到他掌心的刀茧,粗粝却稳,像一座沉默的山,挡在她与更深的黑夜之间。
胸口的怒潮被这温度一阻,竟奇异地落回胸腔,化作冷冽的决断。
她深吸一口气,将半印举到烛前。
火光透入凤首铜纹,暗红与亮金交错,像一只浴火却未涅槃的邪凤,正狰狞地窥视人间。
周婉儿眯起眼,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凤首铜钥,能开内库暗格,暗格里,或许藏着另外半卷账册,烟波既然急着灭口,就说明——他还没能毁掉全部。”
听风吟点头,眉梢掠过一抹锋利:“三日之内,所有出入焚余堂的记档,我会给你拿来,若他曾借宗室之便,私取钥匙,我必留下证据。”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血迹未干的手,又补一句,“你也要护好你自己,烟波的手段,可不止买凶灭口这么简单。”
周婉儿抬眸,第一次主动回握他的手。
掌心相触,血与汗交杂,她却笑得极淡,像雪地里乍开的一刃冰花:“听风吟,这一次,我们不会躲在暗处,我要让烟波知道——拔刀的人,终将被刀锋所噬。”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冷冽,像把生死一并押上赌桌。
窗外,天边已泛起一线蟹壳青,像一把薄刃,慢慢划开了黑夜。
晨风透入,吹得烛火摇晃,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一道纤细,一道挺拔,如剑与鞘,在血与火里,终于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