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婉风沉 > 第3章 小试牛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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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狱卒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开口。

她们低着头,像一群被掐住脖子的鹅,大气不敢出。

管营负手而立,宽胖的背影将火光遮出一道森冷的剪影。她乜斜着眼,看也不看狱卒,只抬了抬下巴。

“用水泼醒她。”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锋利。

离门口最近的狱卒忙不迭拎来半桶泔水,桶底沉着昨夜的馊饭渣,晃动间发出酸腐的腥气。

“哗”一声,冰冷的泔水兜头而下,像无数根冰针扎进伤口。

周婉儿的身体猛地抽搐,指尖抠进湿冷的草絮,喉咙里滚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便又没了动静。

水珠沿着她的睫毛滚落,与血、与汗、与泪混成一色。

方才挥鞭时的狠劲被管营一句淡到极致的“你们还要打吗?”瞬间抽走,剩下的只有悔意与惊惧在喉咙口翻滚。

几个狱卒互相递了个眼色,蹑手蹑脚地往门外退,铁栅栏在她们身后晃荡,竟忘了落锁。

管营并不回头,只将目光钉在她们背上,只缓缓吐出一句:“阿苦,你留下。”

被点名的狱卒肩膀一抖,腰间的钥匙串哗啦乱响。

她生得瘦小,面色蜡黄,一双眼睛却大得出奇,此刻盛满了惶惑。

她垂手而立,脚尖并得极拢,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缩进石缝里。

四下里探头观望的女囚们像被火燎的鸟雀,刷地缩回黑暗。

管营抬脚跨入监舍。

她用脚尖轻踢了踢那具浸在冷水与血泊里的单薄身体,像在试一块冻肉是否还软。

周婉儿勉力睁眼,爬满血丝的眼白在火光里一现,又疲惫地阖上。

饿、疼、冷,三把钝刀交替凌迟着她的神志,可心里却亮着一盏小小的灯——管营没走,她还有戏可唱。

“能听见么?”管营的声音从高处落下,带着微微的嗡鸣。

周婉儿动了动唇,没出声,只以鼻音轻轻“嗯”了一下,声音小得可怜,却倔强地浮在血污之上。

管营侧头,朝门外吩咐:“阿苦,去找身干衣裳,再弄些热汤食。”

阿苦如蒙大赦,脚尖一点便溜了出去,背影很快融进走廊尽头那团更深的黑暗里。

牢门半掩,风卷着湿冷在脚边打着旋儿。

管营蹲下身,胖大的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她伸出两指,掐住周婉儿的下颌,强迫那张惨白的脸迎向火光:“你可知我为何纵容她们打你?”

周婉儿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像笑,又像自嘲:“哼哼……你好像信不过我。”

管营愣了愣,旋即低低笑出声,那笑声里却没有半分愉悦,反倒像钝刀磨石。

“聪明。”

她松开手,在周婉儿的囚衣上随意抹了抹。

“城里的大夫我请遍了,连御医都摇头,你小小一个使唤丫头,我凭什么拿夫君的命去与你赌?”

周婉儿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塞进一把碎冰,冷得生疼。

她撑着地面,一寸寸坐直,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大人,”她的声音沙哑却稳,“给我三日,若治不好,莫说打我三鞭,三十鞭也悉听尊便。”

火光在她眼底跳动,像将熄未熄的炭火,映得那抹笃定愈发灼人。

管营盯着她,许久,眉心的沟壑慢慢舒展开。

恰在此时,阿苦提着食盒与衣裳小跑而回,气喘吁吁地在门外刹住脚,双手半举着衣服和食物:“大人,您看……”

管营只淡淡一扫,抬手示意她自己看着办。

阿苦得令,钻进监舍,将东西放在草絮上,蹲身问周婉儿:“是先更衣还是先用饭?”

“更衣。”周婉儿毫不犹豫。

湿漉漉的囚衣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冷的枷锁,每动一下都在伤口上撒盐。

她抬手去解衣带,指尖却因寒冷而微微发颤。阿苦忙伸手帮忙,袖口滑落,一截苍白的手腕暴露在火光里。

周婉儿的指尖无意间搭上阿苦的脉门——冰凉、急促,如乱鼓急捶。

她眉心微蹙,抬眼打量阿苦的面色:唇色淡白,眼下隐隐青黑。

“你有月事不调和腹痛的毛病。”她声音不高,却笃定。

阿苦瞪大眼,半张的嘴许久才找回声音:“你、你如何……猜到?”

周婉儿轻轻一笑,牵动背脊鞭伤,疼得吸气,却仍带三分揶揄:“不是猜,是望闻问切里的‘望’与‘切’。”

她背过身去,慢慢褪下脏衣,露出瘦削却线条柔和的后背。

三道紫红鞭痕横贯肩胛,肿得发亮,却仍掩不住她肌肤原本的细腻,好似上好瓷胎上裂了几道狰狞的缝。

阿苦看得倒吸一口凉气,忙将干衣抖开,小心披在她肩头。

“你可知如何疗治?”

衣料虽粗,却干燥温暖,像久旱逢甘霖。

周婉儿拢紧衣襟,回身冲阿苦眨眨眼。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且莫急,待我填饱饥肠,再与你写个方子。”

阿苦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眼角余光瞟向铁栅外——看向管营。

她正贴近铁栅,火光在她脸上跳动,映出一抹复杂难辨的神色:狐疑、期许,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焦灼。

周婉儿捕捉到那神色,唇角微扬。

她接过阿苦递来的热汤。

阿苦蹲在一旁,手指在膝上画着圈。

周婉儿抬手,轻轻搭在她腕脉上,声音低而稳:“月事可常提前?色暗有血块?痛时喜温喜按?”

阿苦连连点头,眼里闪着光,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周婉儿沉吟片刻方道:“稍后我写一方,当归、川芎、赤芍、香附各三钱,加炮姜、肉桂温经散寒,再以益母草调之。连服七日,可见起色。”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阿苦,直直望向铁栅外的管营。

“药材需得干净,最好是新晒的。”

管营默不作声的转身离去,硬靴踏在石板上,声音渐渐融进甬道深处的黑暗。

周婉儿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逝的锋芒。她拢紧粗布衣襟,背上的鞭伤仍在灼痛,却痛得清醒。

三日,七十二个时辰,她要在刀尖上跳舞,用一剂汤药、一纸脉案,为自己撬开一条生路。